第462章 老人與海
作者:照貓畫虎反類犬      更新:2020-12-18 23:53      字數:3237
  孫禹年閉嘴了,他覺得言盡於此,已經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韻寒生活在那個動蕩變遷的大世裏,她應該比自己更懂得什麽叫回天乏術,什麽是無能為力。

  有時候,總是就差那麽一點,其實不是差那麽一點,而是隔著永遠得不到的距離。

  孫禹年爽朗的笑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找到傾訴的對象,一口氣把心裏埋藏了那麽久的話都說了出來,好不痛快。

  雖然這爽快裏難免有些自暴自棄的味道,可是無可奈何啊,麵對命運,誰都隻能舉白旗投降,放棄反抗,死的也許能體麵些。

  “不是的。”韻寒卻突然搖起頭來。

  “不是的。”她又搖頭重複了一遍。

  孫禹年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麽,可是她神情認真的不像是在開玩笑,於是閉了嘴,靜靜的準備聽。

  韻寒抬起頭來,眼睛瑩然生輝,閃亮的眸子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璀璨的讓人不敢去直視。

  韻寒低著頭,好像在醞釀著什麽,很久以後,她才慢慢的開口。

  “恩公,聽過老人和海的故事嗎?”

  孫禹年怔了一會,他似乎曾經聽說過類似名稱,據說這個一個硬漢寫出的文藝作品,裏麵的內容也許也很作者本身一樣硬派,充滿了烈酒,火槍,戰爭,決鬥,鐵與血什麽的。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老人,很老很老的人。”

  韻寒慢慢的說,語調輕盈,好像害怕驚擾了什麽,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筆直的盯著孫禹年,這種目光下孫禹年內心的深處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輕輕的跳動,下意識的想要退避。

  “老人以打漁為生,他是海邊最老的漁民,因為他太老了,那些正值壯年的小夥子都覺得他不可能在下海了,也不可能在捕得到大魚。”

  韻寒有些淒涼的笑著,那笑容顯得蒼白。

  孫禹年暗暗的想,年輕人們想的沒錯,老去的人體力差,身體每況愈下,理所當然的比不上年輕人,每個人都會老去,這時候就乖乖的退居二線,把世界交給年輕人就行了。

  “可是老人不服氣啊,他覺得自己比大多數人都強,他固執的要出海,要抓一條誰都沒有見過的大魚。”

  “真是個固執的人,旁人看他肯定很蠢吧。”孫禹年心裏暗想,但卻莫名其妙的感覺這個老人。

  “很正常吧,因為弄潮是年輕人的特權啊,那些海上的風浪,人魚的傳說,礁石,珠寶,還有嗜血的海中凶獸,從來都是年輕人故事的注腳。”

  韻寒說這話時望向海天一色的遠方,孫禹年能聽見隱約的海潮和濤聲。

  “那些年輕人痛飲著烈酒,大肆的嘲諷著老人,一個村莊裏,全部都認為這個年紀出海隻不過是徒勞的掙紮,搞不好還會把命給葬送,畢竟,海可不是什麽仁慈的母親,他是會吃人的。”

  “除了一個小男孩。”

  “小小的年紀,的確是相信奇跡的年齡。”孫禹年不由自主的點點頭,他忽然來了興趣,迫切的想知道故事的後續。

  後來發生了什麽呢,老人是像個英雄那樣,真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捕捉到了罕見的大魚,凱旋而歸,抑或是葬身在風浪裏,徹底淪為人茶餘飯後的笑柄。

  “老人出海後真的遇見了大魚,他和大魚搏鬥了很多個夜晚,都沒有讓對方精疲力盡,但是老人最後還是成功了,他真的捕捉到了大魚。”

  韻寒笑笑。

  孫禹年忽然釋然了,他心裏隱隱約約的就猜到了這個結局,這樣雞湯類的故事有很多,許多作者總是會塑造一個渺小不起眼的主角,讓他們去幹出驚天動地的偉業,震撼所有人的眼睛。

  這種故事少年時讀起來熱血沸騰,覺得自己好像就是書裏的那個主角,雙臂膂力過千斤,身強體壯,頭腦機智,也能為常人之所不能為。

  但這些人不會知道,多年以後,那個為生活奔波,精疲力盡,大腹便便的禿頂中年人,才是自己的模樣。

  孫禹年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他知道韻寒清楚的知曉自己周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說出這個雞湯一樣的勵誌故事是為了激勵自己,重新振作。

  孫禹年低頭看著水麵倒影出的自己,皺紋遍布,老的都快要死了,可是自己和那個老人不一樣,因為他是小說裏的主角,作者早就替他安排號了跌宕起伏的情節,那條前所未見的大魚就蟄伏在海裏等著他,等待著和他奮戰,被他降伏,成為老人戰旗上最耀眼光輝的標誌。

  韻寒卻搖搖頭。

  “故事還沒有結束啊。”

  孫禹年一怔,和他預料的不一樣,事情峰回路轉了。

  韻寒頓了頓,措辭般的過一會才繼續說 。

  “老人回航的路上,遇到了鯊魚,因為那條魚的體型太大了,老人和他搏鬥時,從大魚傷口處流出的血液,吸引了這些深海中殘忍的捕食者。 ”

  孫禹年的心忽然突突的跳了起來,眼睛裏朦朧的色彩漸漸褪去,一對漆黑的眸子清晰起來,清晰的古怪,簡直不像是將死之人的表情。

  “在然後……”韻寒注視著孫禹年:“那些鯊魚把大魚的肉分食殆盡了,他們的數量多的簡直難以想象,老人即使拚盡全力,也不能把這條魚搶回到自己手裏。 ”

  韻寒終於移開了她的眼睛,她抬起頭,感慨似的說。

  “老人輸了,一敗塗地,他沒能從海裏帶回大魚,正如年輕人們所說的,他太老了,已經不適合這片海了。”

  老人有數十年弄潮的經驗,這次也許是他最後一次出海了,可是這些經驗依然沒能帶給他一個好的結局。

  他隻是帶回了一文不值的魚骨頭,森白的骨頭被啃食的幹幹淨淨,連一絲肉都沒有剩下,這骨頭並不值錢,沒有商人會為他付哪怕一個銅板,它甚至還很重,大大拖延了船行駛的速度,讓老人在海上本就艱難的旅程更是雪上加霜。

  但是他依然帶回了魚骨。

  韻寒說完這些後,不在繼續說話,而是筆直的盯著孫禹年的眼睛

  他坐在原地,靜靜的一言不發,如同石化的雕塑,他的眸子愈發清晰了,如果此刻有人直視他的瞳孔,恐怕會沒來由的感到心悸,那其中,仿佛有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物在厲聲嘶哮,在森嚴的樊籠裏劇烈的掙紮,天崩地裂。

  孫禹年的內心蠢蠢欲動,仿佛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 。

  這短短的幾個月,孫禹年已經接觸到了太多讓人沮喪的東西,他們以灰黑色的麵目躲藏在這個流光溢彩,光鮮亮麗的世界背後。

  求而不得,命中注定,無法改變,既定的軌道,這些讓人絕望的發不出聲音的詞語交纏匯聚在一起,構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悲劇 ,傾世的悲哀。

  他可以極巨到常人所不能企及的地步,是曆史的大勢所趨,是滾滾的洪流,是改天換地,是熵增,是不可逆轉。

  他也可以微小的在每一個人的身邊,是填不滿的玻璃罐,是無法治愈的絕症,是背井離鄉再也無法見麵,是永世得不到承認的愛情。

  見過那種悲劇的人全都頹廢的自暴自棄,正如同破街裏的流浪漢,因為他們見識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每一步會踏往何方全都心知肚明,因此再也不願意往前走。

  就像鴕鳥一樣,人們總是嘲笑鴕鳥的行為很愚蠢,其實它才是最聰明的家夥,因為速度遠不及其獵殺自己的捕食者,即使奮力奔跑也難逃一死,與其在死之前誠惶誠恐,駭然的肝膽俱裂,反倒不如在封閉的環境裏安詳一些。

  周圍的一切必然讓孫禹年也逐漸變成了一隻鴕鳥,再也不願意反抗,心如死灰的接受一切,反正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結局,還不如稍微輕鬆一些。

  孫禹年是這樣想的。

  但是真奇怪,自己的心應該已經徹徹底底的死了,但為什麽聽到那個老人的故事,卻又蠢蠢欲動起來,劇烈的跳動,好像不甘心如此就死去。

  孫禹年輕輕的撫摸著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那根不安分的心安撫下去,讓他平靜下來。

  反抗都是徒勞。

  孫禹年說。

  可是他又想起了老人,他好像看到了那滄桑麵龐上熠熠生輝的眼睛,簡直如同太陽一樣耀眼,他臉上的每根皺紋都像是淬了火的刀劍一樣鋒利。

  他站在飄零的孤舟上,在翻湧的驚濤駭浪裏,憤怒的舉起手裏的魚叉,那是他唯一的武器,向著海裏潛伏著的不懷好意的鯊魚厲聲嘶嘯。

  那一刻烏雲蔽日,天色昏沉,整片海域都灰色,那一刻有粗大的閃電雷霆而至,瞬間撕裂天空!

  那一瞬間閃電耀起的熾烈的強光席卷天地,照亮了老人的金剛怒目!照亮了閃爍著寒芒的魚叉!照亮了鯊魚染血的牙齒!

  孫禹年怔在了原地,他似乎感受到了驚心動魄的風浪,在心的最深處呼嘯著匯聚!

  他無聲的流出了眼淚。

  那混濁蒼老的眼睛在淚水的洗刷下變得愈發清澈了,那其中,有著風暴一樣的東西,在聚集,變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