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寒沒有說話，此刻也不需要說話，她靜靜的看著麵前的白發蒼蒼的孫禹年，眉目裏有著隱約的情愫和悲傷。

  她好像看到了眼前的少年身上迸濺出火星，但是要燃起通天之火，還需要最後一把柴。

  於是她輕輕的開口，朗誦著原文的詞句。

  那是一個八十四天未曾捕到魚的老頭說的話，鏗鏘的如同鋼鐵一樣，振聾發聵。

  “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別人打敗的，你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

  巨大的閃電瞬間把孫禹年的腦袋劈開，他的意識當即一片空白，耳畔仿佛鑼兒磬兒鐃兒一起奏響，發出宏大的音樂。

  什麽東西破碎了，破碎的徹徹底底。

  孫禹年裝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靜靜的等死，什麽災難什麽詛咒都不去想，這是被洪流裹挾著，任意被衝刷。

  但可是他可以短暫的蒙騙自己，終究還是期滿不了真正的內心。

  即使不停的告訴自己心如死灰，可那顆心去依然鼓噪跳動，被埋葬在最深處，卻依然蠢蠢欲動。

  他抬起了頭，情緒在劇烈的變化，悲傷、憤怒、絕望、孤獨，像是一鍋濃湯那樣被慢慢煮沸，那深邃的眸子前所未有的明亮，連天上的星星與之相比都要黯然失色，那璀璨的輝光裏傳達出一種可怕的情緒。

  即使真的又如何呢，老人捕獵不到大魚，可是他依舊帶會了魚骨，他反抗到了最後一刻，也許窮困和饑餓會緊隨其後，帶走這個風中殘燭般的生命，但他咆哮著向鯊魚揮叉時，淬礪的眼睛閃亮，至死都有一種東西在那眼睛裏閃爍。

  孫禹年的心癲狂如許，暴躁的跳動著。

  他直視著韻寒的眼睛，那躲閃的目光終於不在逃避。

  他隻看見一道驚鴻般的水藍色倩影，韻寒撲進了孫禹年的懷裏 猝不及防，死死的摟住了他。

  她冰涼的，花瓣一樣嬌嫩的唇吻上了孫禹年，緊緊的貼合，柔軟的身軀此刻宛如蛇一樣妖嬈，韻寒的力度好像要把自己都和孫禹年融為一體。

  海風揚起韻寒白色的裙裾和水藍色的長發，在這海天一色的世界裏，她像是一朵朵徐徐盛放的花兒，輕柔的舒展著自己的花瓣，展現出讓人驚心動魄的美。

  孫禹年愣住了，韻寒和他肌膚相貼，呼吸相問，每一寸肌膚的細膩都是如此栩栩如生，她此刻展現出的熱情連太陽都要退避。

  韻寒不舍的鬆開手，把手藏在身後，慢慢的後退，歪著腦袋淡淡的笑，而孫禹年遲鈍的甚至才從那個吻裏反應過來。

  他驚訝的說不出話來，數十年的無人交際的空白期，讓孫禹年對女孩這種生物陌生無比，難以捉摸，他甚至對韻寒對自己微妙的情愫一直都毫無察覺，直到剛剛對方的那個突如其來的吻。

  韻寒看著孫禹年呆呆傻傻的表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真的美好，是海天之間的第三種絕色。

  可是她還留著眼淚，精致的臉上還殘存著淚痕，這笑也淒迷起來。

  “笨蛋。”韻寒輕輕的說，那語氣好像在埋怨什麽似的。

  孫禹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舌頭就像打結了一樣，他覺得渾身都僵硬的動不了，隻能看著韻寒一個人表演。

  “別人肯定都會覺得恩公很懦弱吧。”

  “好像總是在讓人欺負，看上去弱弱的，好像無論怎麽肆無忌憚都不會反抗，明明有這麽強的力量，退避受傷的總是自己。”

  “可是啊……韻寒知道的。”

  “不是懦弱。”韻寒輕輕的搖頭，眼睛閃閃發亮的，好像是淚水的光，又好像是別的什麽莫名其妙的東西

  “那種感情和懦弱是不一樣的，那是自己在經曆過同樣痛苦後，感同身受的忍讓。”

  “因為自己也受過那樣嚴重的傷，所以總是小心翼翼的不去傷害別人。”

  “可是啊。”韻寒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不是所有人都值得那樣小心翼翼的對待的。”

  “恩公太善良，也被保護的太好了，這個世界上，很多人，是不值得那樣溫柔以待的，他們會把忍讓當成畏懼，把體貼當成退避，你越是溫柔，他們就越是得寸進尺。”

  韻寒說這話時，眼睛始終筆直的盯著孫禹年，好像要洞穿到他內心的最深處。

  孫禹年這次沒有躲閃退避，他注視著韻寒的眼睛，靜靜的注視著其中情緒的起承轉合，眼波流轉。

  韻寒說這話時，他不由自主的捏緊了拳頭。

  “恩公旅行過很多地方呢，替各種各樣的人達成目的，幫助他們，好像一直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啊。”

  韻寒露出緬懷的表情，如數家珍的數出孫禹年一個個到訪過的世界。

  “因為要讓國術不絕於此，所以就每日苦修，因為要報答師傅的授法之恩，所以勵誌要評定黑暗深處的敵人……就連孤身一人，單槍匹馬的到了吳家，也是為了讓自己父親母親認祖歸宗吧。”

  韻寒一字一頓的說著，一點一點的戳破了孫禹年的心思。

  “因為這次沒人需要了，就自暴自棄的不想活了嗎？”

  韻寒哀傷的問，眉目之間婉轉的讓人潸然淚下。

  孫禹年沉默了，自己原來是這樣一個人，心裏那層隔著薄霧般的朦朧終於徹底散去了。

  原來自己一直在為別人而活，活在別人的眼睛裏，原來自己是這樣一個在意他人感受，為人處世都小心翼翼的人。

  這樣的人固然很好，許多人也都願意同這樣溫柔的人交朋友，可這個世界上，每次吃虧受傷的，也恰恰是這樣的人。

  忽然，一望無際的洋麵上都泛起了漣漪，一圈圈的蕩漾，平靜的天空之鏡被打破了，周圍的場景依然那樣空靈，但卻生動起來，那藍色也鮮明的難以置信，天上的流雲變幻著各式各樣的姿影，像是深海的鯨魚。

  起風了。

  韻寒短裙長帶，臨風欲舉的輕搖，她本來就瘦小，海風一起，簡直就像是要被吹走一樣。

  她在風裏莞爾一笑，藍寶石一樣清澈的眼睛眯成了彎彎的月牙，那一刻的風情看的人心神搖曳。

  “答應我，這次，就為自己活下去吧。”

  孫禹年的心忽然劇烈的跳動起來，沒來由的驚慌失措填滿了他的內心，空氣裏滿溢著離別的氣息。

  孫禹年瞪大了眼睛，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伸出手想要挽留，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手也隻在空氣中無力的揮舞幾下，什麽也抓不住。

  孫禹年從來都是一個遲鈍的人，對於人和人之間的相處，總是那麽笨拙，似乎總要慢一拍。

  這次也不例外，他又慢了一步。

  其實孫禹年早就應該察覺到不對勁了，稍微動下腦子，也能感覺到異樣。

  韻寒的叮囑，為什麽抒情的像是離別前的絮語。

  為什麽要突兀吻的自己。

  為什麽哭的那麽的難過，連說話都帶著哭腔。

  真笨真笨真笨！孫禹年在心裏大聲咒罵著自己，可一切都為時已晚。

  孫禹年的身體已經被詛咒，惡化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到了這個境地，說什麽話都沒用了，什麽遺憾，過錯，失落，全都失去了意義。

  韻寒那麽冰雪聰明，對孫禹年又清楚的了如指掌，她又怎麽會不知道現在的情況。

  你聽說過……鯨落嗎？

  這個龐大的家夥在生命終結以後會無聲的掉入深海裏，在洋盆或深淵的鯨的屍體，因為鯨類等動物巨大的身驅無法快速被食腐生物分解殆盡，而會落入海底。屍體落入海底的過程可以長達數月至數年，會為食物鏈的各類型消費者，包括深海魚類、甲殼類、多 毛類、還有各種細小的生物提供食物，一座鯨魚的屍體可以供養一套以分解者為主的循環係統長達百年。

  於是人們都說，鯨落是一頭鯨魚對海洋最後一次深情的溫柔。

  一鯨落，萬物生。

  孫禹年抬頭看天，在笨拙的自己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天空裏那個深藍色的龐然大物已經躍進了天空的最高處，就像自由自在的在海洋裏遨遊，但這充滿美感的上升已經結束了，他來到了自己旅途的最終點，接下來，這隻鯨魚將從天上落下。

  孫禹年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瀚海藍鯨一族作為護道者飽受歡迎。

  韻寒騙了自己，根本就不是因為什麽傳承的記憶，淵博的學識，那都是扯淡！

  而是因為……鯨落……

  一隻修行了數百上千年的瀚海藍鯨死亡，這充滿儀式感和藝術美的泯滅同時也會帶來龐大到可怕的力量，這些力量會在短暫的時間內全部反哺給被護道者保護的人。

  想想吧，那樣恐怖的能量洪流.，甚至可以逆轉死亡。

  往事可以回頭，遺憾可以彌補，被瀚海藍鯨守護著的人，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重新來過的機會。

  孫禹年忽然感覺到自己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洪流席卷了，渾身感覺到無比的舒暢，這種通暢的感覺瞬間通達四肢百脈。

  可是他眼淚卻止不住的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