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十五, 宮裏的氛圍有些奇怪。

  ??如禦前伺候的小喜公公起先還以為是朝堂上又出什麽大事, 抑或是後宮中又翻騰起什麽浪花，然而認真觀察了兩日，前朝河清海晏，後宮也風平浪靜, 委實是沒哪裏不對勁的。

  ??但越是沒哪裏不對勁, 那種氛圍就越是濃鬱，讓人頗為喘不過氣。

  ??小喜公公實在沒觀察出個所以然來。

  ??他籠統地覺著, 關鍵似乎在陛下身上。

  ??他隻好問他師父高公公，被告知的確是事關陛下。

  ??小喜公公問：“那師父可知陛下是因為什麽？”

  ??高公公反問他：“你覺得能是因為什麽？”

  ??小喜公公道：“徒弟覺得……”

  ??他沉吟著, 竟是答不上來。

  ??高公公微微搖了搖頭。

  ??這個徒弟腦子雖比常人要機靈, 跟在他身後這麽多年也學了不少, 察言觀色的功底更是一等一的強。但顯而易見，連這麽簡單的問題都想不到答案, 還是沒成氣候，得繼續學。

  ??注意到師父的表情，眼看從師父這兒是得不到答案了, 小喜公公想了想，轉頭去問別的人。

  ??可別說，這次他問對人了。

  ??他問的是天子近臣穆小郡王。

  ??果不其然, 他才問出口, 小郡王便拿折扇敲了敲手心道：“我還道隻我一人覺得不對, 原來小喜公公也與我有同感。”

  ??小喜公公忙道：“不知小郡王覺得是哪兒不對？”

  ??小郡王道：“這個啊……”

  ??看出小郡王有意要為自己解答，小喜公公立即奉上茶, 作洗耳恭聽狀。

  ??卻見小郡王喝了口茶便放下，轉而又拿折扇敲手心, 說出和他師父差不多的話：“小喜公公覺得會是哪兒？”

  ??小喜公公道：“奴婢覺得……”

  ??他還是沒能答上來。

  ??幸而小郡王沒像他師父那樣高深莫測, 而是很好心地接過他的話：“問題出在陛下身上。”

  ??小喜公公道：“此話怎解？”

  ??穆不宣道：“陛下是何等人物，千軍萬馬在前都神情自若，殺人也不過彈指間。能讓陛下為之神思不屬的，放眼整個皇城，除了永寧宮裏的那位，還能有誰？”

  ??小喜公公恍然大悟。

  ??這話說得在理。

  ??若非是皇後娘娘，就算是貴妃出了事，也不見得能叫陛下動一動眉頭。

  ??繼而想無怪乎師父懶得回答他，他今日著實是有點蠢了。

  ??穆不宣再道：“上朝之時，公公是沒能看見，我卻因為站在下頭，看得清清楚楚。”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身為與陛下從小一同長大之人，穆不宣對陛下的了解比對自己還知之甚多。

  ??至少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陛下在上朝時，連資曆最淺的同僚都在下朝後悄悄跟他講，似乎有那麽一小會兒工夫，陛下走神了。

  ??——這得是多麽天大的事，才能讓陛下沒把心思放在朝堂上？

  ??當時他便覺得不對。然和小喜公公一樣，他思來想去也沒得出個結論，遂使人去他妹妹的錦瀾殿傳話，托他妹妹讓他見一見皇後。

  ??他想的很簡單。

  ??陛下成天到晚地膩在小阿洛身邊，陛下如真有什麽要緊事，想必小阿洛是一定知道的？

  ??如此，他使人給他妹妹傳話時，還額外加了句十萬火急。

  ??他妹妹雖三天兩頭地嫌棄他跟他作對，但事關皇後，他妹妹還是很迅速地安排了。

  ??他這便偷偷摸去禦花園，同被他妹妹叫出來的小阿洛碰麵。

  ??彼時梔子園裏有早開的品種打了苞開了花，芬芳彌漫，竟似比去年上清苑裏的梔子還要再好聞一些。他跟小阿洛在園內並肩走著，遇到開得好的就停下來，小阿洛折花，折好後他幫她拿，滿懷的香氣。

  ??“陛下有哪裏不對？”薑洛沒怎麽思索，一副了然的神情，“他表現得這麽明顯嗎？”

  ??穆不宣道：“你知道？”

  ??薑洛道：“嗯，一點小事。”

  ??穆不宣道：“陛下惦記成那個樣子，還能是小事？”

  ??薑洛道：“又不是罷了早朝，當然是小事。”

  ??這是在說他大驚小怪。

  ??不過想想也確實，前頭小阿洛吐血昏迷，身中劇毒這等大事，饒是陛下緊趕慢趕地回京，也在動身前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並且聽薑沉說，當時陛下看完傳書後，神色都沒變上一變的。

  ??有此為前提，上朝時稍微走了下神，好像真的不算什麽？

  ??穆不宣有點被說服了。

  ??到底是難能見到陛下這樣的一麵，品出薑洛不太想說具體是什麽小事，穆不宣艱難地騰出隻手來，折了朵薑洛夠不到的花，拿給她討好道：“小阿洛行行好，跟你宣哥哥說說吧，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豈料他折的這朵花不太好，不及撥開花瓣，就能瞧見裏麵的蟲子。薑洛對他的嫌棄之情簡直溢於言表。

  ??他便拿回花，把蟲抖幹淨了，薑洛才大發慈悲道：“過了十五就好了。”

  ??“這月的十五？”

  ??“嗯。應該還有下個月的十五，”薑洛道，“不過下月十五在去萬明宮的路上……到時陛下真有什麽情況，就再說吧。”

  ??言談間，她心不在焉的，仿佛陛下那於朝臣們堪稱頭等大事的走神完全不值一提。

  ??毫無疑問的，穆不宣被她成功帶走，也認為可能真就不值一提。

  ??須知陛下除去是他們這麽多朝臣最為看重的外，陛下他更是小阿洛的丈夫。丈夫如果不是真沒事，當妻子的能是這麽個態度？

  ??於是穆不宣不再追問，隻將這事放在了心底。

  ??因而在距離十五僅剩最後那麽半天時，陡然被小喜公公問及，穆不宣總算將這事又翻出來，與小喜公公很是推心置腹了會兒。

  ??說了這麽久，穆不宣有些口幹，便端起茶將餘下的飲盡了，對小喜公公道：“如皇後娘娘所言，一切端看明日。”

  ??小喜公公應下，給他又沏了杯茶，恭謹道謝。

  ??穆不宣道：“謝什麽，都是給陛下做事的，應當的。不定日後反過來，我還得仰仗公公。”

  ??喝完茶，穆不宣也該走了。

  ??當然他沒忘記使人去錦瀾殿，給他妹妹傳話說明日後宮裏不論發生什麽大小事，切記立刻通知他，他好做準備。

  ??聽完這句傳話的穆貴妃：……

  ??聽聽，還做準備？

  ??怎麽著，她哥這是能耐了，翅膀硬了，連陛下的家事都敢管了？

  ??他還記得他是誰嗎？

  ??穆貴妃當即對幫她哥傳話的小太監很是訓斥了一通，斥完心平氣和地讓小太監把她剛才那些話一字不漏地轉達給小郡王，務必要讓小郡王知曉她對他的不齒。

  ??她羞於有這麽個兄長！

  ??隻是傳句話，卻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到頭來被告知罵的不是自己的小太監苦著臉去回稟小郡王。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複述完，本以為小郡王也會大發雷霆，罵自己一頓，或是罵貴妃一頓，不想小郡王聽完後竟笑個不停，還拿銀子給自己，溫聲說叫他遭了貴妃的殃，著實是對不住。

  ??小太監捧過銀子，深沉地想被貴妃罵一罵就能得到筆小錢，這其實是件好差事啊。

  ??遂在心中暗暗地想，看來明日得多留意點後宮，免得小郡王又叫他幫忙傳話，他卻隻能傳話，做不了別的。

  ??四月十四就這麽過去了。

  ??轉天十五，不止是這個小太監，上至錦瀾殿的貴妃娘娘，下至被小喜公公特意打點的對盯梢特別拿手的幾名宮人，整個皇宮如臨大敵，靜等不知大小的事情的爆發。

  ??然而出乎眾人預料，十五這天直到入夜，宮門下了鑰，宮裏一直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唯一不太尋常的，大概就是傍晚時分，陛下陪皇後娘娘去禦花園遛狗，觀陛下神態，好似很高興。

  ??“高興？”

  ??想起今晨上朝，陛下並未走神，穆不宣心裏有底了。

  ??小阿洛真的沒誑他。

  ??便又拿了銀子給小太監：“我知道了，多謝公公替我傳話。”

  ??小太監很愉悅地收下又一筆小錢。

  ??盡管已經大致確定陛下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穆不宣還是連著密切觀察好些天，見陛下不僅沒再走神，還精神麵貌與以往大為不同，穆不宣明了，這是徹底過去了。

  ??他便收了心，一如既往的安安分分。

  ??這事過後，五月初五端午佳節，穆不宣同諸多朝臣隨陛下再赴上清苑。

  ??今年的端午比去年要更熱些。

  ??不耐煩跟別的朝臣人擠人，穆不宣很快想了借口脫身，自個兒找地方尋涼快去。

  ??上清苑他來過許多次，閉著眼走都不見得會迷路。他專撿偏僻的路，哪兒的人最少，他就往哪兒去，這麽走著走著，聞到股梔子花香，穆不宣抬頭一看，頓時一笑。

  ??巧了。

  ??那被梔子圍著的小徑盡頭，坐在亭子裏的不是小阿洛，還能是誰？

  ??他和小阿洛不愧是青梅竹馬，連乘涼都能乘到一起。

  ??心知這會兒陛下過不來，穆不宣折了幾朵梔子，去到亭子裏，往正在編花環的薑洛手邊一放：“小阿洛又偷偷跑出來了。”

  ??薑洛抬頭：“你不也偷跑出來了。”

  ??穆不宣欣然道：“這就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心有靈犀一點通。”

  ??薑洛道：“有人在，你莊重點。”

  ??穆不宣這才發覺被株高大梔子擋著的地方，有兩名約在豆蔻之年的少女正瞪大著眼望著這邊，儼然是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傳聞中的小郡王，紛紛大氣不敢喘。

  ??穆不宣失笑。

  ??他先給那兩名少女賠不是，才對薑洛道：“你這是給她們兩個編的？”

  ??薑洛應道：“剛才差點走錯路，好運碰到她們，便給我指了路。”

  ??注意到她編花環動作很快，連低頭都不用，明顯是編得多了，熟練於心，穆不宣道：“我也要，皇後娘娘賞個臉，給我也編一個。”

  ??薑洛冷酷道：“不，你不想要。”

  ??穆不宣道：“我想的。”

  ??薑洛道：“你要來幹嗎，送貴妃嗎？貴妃的我早上送過了。”

  ??穆不宣道：“誰要送貴妃？我肯定是留著自己戴。”

  ??他這話一說，那兩名少女眼睛瞪得更大，薑洛也手中動作一停，當先想象了下他頭戴花環的模樣。

  ??可別說，不醜，還挺好看的。

  ??但還是道：“你見這上清苑裏有哪個男人是戴花環的？”

  ??這年頭可不流行男人偏向女性化。

  ??最好的例子就是容盛光雖然會為她綰發描眉，但她要給容盛光修一下眉，抹一下臉，容盛光堅決不讓，說他是男人，哪有男人學女人那樣上妝的。

  ??基於此，薑洛對提出要戴花環的穆不宣很是感到敬佩，難怪被稱為第一公子，這是敢於天下人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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