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說到南巡, 趙婕妤當先談起她的家鄉, 對薑洛道日後如有機會，娘娘一定要去遊玩，海邊是與位於北土的京城截然不同的美。

  ??她這麽一說，同樣家不在京城的李美人有樣學樣地跟著推薦, 言之鑿鑿地道雖然自己家稍微偏遠了些, 暫且沒有閬苑和學堂等，但景色秀麗, 風光旖旎，也是很值得一玩的。

  ??薑洛自然笑著應好。

  ??同時心道看來佳麗們老早便做離開皇宮的準備, 否則她們該說到時帶娘娘去哪哪玩兒, 而非眼下這般讓她記得去哪哪玩兒。

  ??薑洛垂眸, 指尖點了點杯壁。

  ??再聊了片刻，小喜公公過來了。

  ??向諸位娘娘見過禮後, 小喜公公同薑洛道陛下已經駕臨永寧宮，請皇後娘娘回去。

  ??——小晚宴沒設在永寧宮，而是在禦花園的瑤花樓裏辦的。

  ??小喜公公話音剛落, 佳麗們不約而同笑開來。

  ??那模樣，一個比一個更促狹。

  ??其中李美人哇了好大一聲：“原來出門在外被夫君催著回家是這樣的啊？”

  ??聞言，未及薑洛回話, 趙婕妤已然應道：“怎麽, 羨慕了？”

  ??李美人想了想道：“還好。”

  ??趙婕妤重複道：“還好？”

  ??李美人道：“妾覺著自己應當是很羨慕的。但方才仔細想想, 其實妾心裏一點也不羨慕。”又道，“並且正相反, 妾現在很想找人一起樂嗬。”

  ??盡管適才沒喝幾杯梅子酒，一直在吃醃梅子等小食, 但趙婕妤沒提醃梅子有摻少量的酒, 因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酒意氤氳升騰，李美人微微眯起眼，整個人熏熏然的，臉比她手裏捧著的果子還紅。

  ??她一醉，本就什麽都敢說出口的，這下子更是連門都把不住了。

  ??“娘娘平日裏可是成天地陪著陛下，這隻一晚而已，陛下就按捺不住派人來催，”李美人眯著眼睛，仿佛偷到雞的賊，自顧自樂得不行，“能白占娘娘一晚上，妾這心裏真是說不出來的高興……啊，還得謝謝婕妤姐姐，不然這會兒娘娘肯定和陛下在一起。”

  ??言罷，丟掉果子，搬著凳子吭哧吭哧地挪到薑洛的身邊。

  ??重新坐好了，她握著薑洛的手往自己酒窩上戳，一副要讓娘娘走前多戳自己幾下的樣子。

  ??薑洛便順勢戳她好幾下：“你也沒喝酒啊，怎麽就醉成這樣？”

  ??李美人很歡樂地答：“不知道……可能是太高興了吧。”

  ??她繼續笑，腦袋上上下下地蹭薑洛的手，一雙杏眼彎成了月牙。

  ??觀她這癡態，若非還記著自己是個人，怕是要整個地鑽進薑洛懷裏，讓薑洛好生揉一揉自己。

  ??穆貴妃不由嗤笑一聲：“這醉的。以往還道本宮酒量淺，如今總算有人給本宮墊底了。”

  ??說著端起酒盞，又飲了滿滿一杯的梅子酒，以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不妨坐在她旁邊的薛昭儀伸手欲奪她的酒盞，不讓她再喝了，免得她也變成醉鬼。

  ??她的醉和李美人的醉絕不是同一個境界。

  ??好在穆貴妃沒堅持，薛昭儀輕而易舉便將她的酒盞拿走。繼而一揮手，桌上剩餘的酒盞全撤了去，醃梅子等摻酒的小食也一並撤了。

  ??做完這些，薛昭儀對薑洛道：“既然陛下派人來催，那娘娘就先回去吧。”

  ??薑洛道：“那本宮先送美人回宜春殿，貴妃和婕妤就交給你了。”又說這麽晚了，明日便不必去永寧宮請安。

  ??薛昭儀點頭應好。

  ??已經是深夜，蟲鳴歇了陣，宮燈亮得靜謐。薑洛邊牽著李美人往前走，邊提醒她腳下的路，小心台階。

  ??大抵是酒勁徹底發作，李美人沒像剛才那樣嘰嘰喳喳的。眼下她安靜得很，極乖順地被薑洛牽著，薑洛讓抬腳就抬腳，薑洛讓慢走就慢走，一句指令一個動作。

  ??這模樣直看得薑洛失笑：“醉這麽厲害？”

  ??李美人沒接話。

  ??她眨眨眼，渾然聽不懂薑洛的話。

  ??直等進到宜春殿裏，薑洛扶著她在榻上躺下，讓她的貼身宮女去打盆熱水來給她擦臉擦身。末了直起身，準備走了，李美人才開口道：“娘娘。”

  ??薑洛嗯了聲。

  ??她道：“陛下何時下旨啊……陛下有跟娘娘透漏點口風嗎？”

  ??薑洛一聽就明白她問的是遣散六宮的事。

  ??果然她們老早就猜到了。

  ??不過沒等薑洛屏退周遭宮人，李美人接著說道：“妾能不能向娘娘求個恩典？”

  ??“什麽恩典？”

  ??“待來日陛下下旨了，妾哪都不去可不可以？妾想一直留在娘娘身邊。”

  ??這話聽得薑洛再顧不得那麽多，低頭問：“不想出宮？”

  ??李美人道：“不想。”

  ??她在薑洛麵前一貫老實，此刻更是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

  ??當然她沒忘記先請薑洛恕她無罪。

  ??有些話，她不怕說給娘娘聽，但怕會傳到陛下耳裏。

  ??她還記著呢。

  ??上回她跟娘娘一塊兒遛狗，隻是在禦花園多逗留了那麽片刻而已，陛下望她的那個眼神就好像瞬間由夏入冬，差點沒把她凍死。

  ??陛下心眼兒可小了。

  ??還沒醉到連陛下壞話都敢當著娘娘的麵說的地步，待薑洛說不論她接下來是什麽話，都恕她無罪，李美人才道：“妾想一直看著娘娘……看娘娘往後一輩子都平平安安的，直到最後那天老死了，該入土了，妾哪怕進不了皇陵，也想葬在離娘娘最近的地方。”

  ??說到這裏，她忽然頓住。

  ??許是覺得這樣的說法不太能夠體現得出自己的決心，她努力轉動著快醉成漿糊的腦子，慢吞吞又道：“娘娘之於妾，已經成了執念，妾離不得娘娘。”

  ??她抓住薑洛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企圖讓薑洛實質性地感到自己的真誠。

  ??如此停留數息，她才反應過來，放錯了，便將薑洛的手轉移到自己的胸口處。那兒的那顆心正撲通撲通地雀躍著，全是她的赤城。

  ??自忖這樣娘娘該感受到了，李美人眼巴巴地看薑洛，比團團圓圓還要更像小狗。

  ??“娘娘有所不知，自打妾做了那個死去又活來的夢後，妾一日不見娘娘，妾就心慌一日，夜裏也睡不著，”她絮絮叨叨道，“前日請平安脈，太醫說妾憂思過重，似有心病……娘娘忍心看妾生病嘛？”

  ??薑洛道：“不忍心。”

  ??像陳寶林穿越又重生，薑洛和容景說了，但李美人的重生，她沒說。

  ??總歸李美人的重生是特別的，是為了救她才鼓起莫大的勇氣投湖自盡。這份恩情，她自己一個人記著便好，沒必要將這恩情讓別的人替她分擔。

  ??便道：“別說是心病了，你哪日少吃一口飯，本宮都得擔憂你是不是胃口不好。”

  ??聽出薑洛言下之意，李美人順杆而上，央著道：“那娘娘就應準了妾唄？妾今晚想睡個好覺。”

  ??薑洛道：“你再不放手，你今晚就別想睡了。”

  ??李美人立即放手。

  ??但與此同時，她那眼巴巴的神情已然轉變為望眼欲穿，仿佛不得到薑洛真正的應準，她就會換些更肉麻的方法來繼續央求。

  ??薑洛便輕輕按了下她心口：“睡吧。等你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李美人問：“新的一天，也能看見娘娘嗎？”

  ??薑洛說：“能。”

  ??李美人問：“再新的一天呢？”

  ??薑洛說：“能。”

  ??李美人問：“再再新的一天呢？”

  ??薑洛道：“都能。”

  ??得到想要的答案，李美人滿意了。

  ??她表情也變了，歡喜得像是偷完一隻大肥雞後，又偷到一窩又大又圓的雞蛋，快樂幾乎要溢滿整個宜春殿：“娘娘對妾真好。”

  ??薑洛道：“你好好睡覺，本宮回去了。”

  ??沒讓李美人起來送，薑洛給她掖好被角，囑咐她的貼身宮女夜裏謹防美人如嘔吐等異常，方在李美人水盈盈的目光的注視中，出了宜春殿。

  ??不知是在宜春殿裏待得太久，還是瑤花樓的茶話會仍未結束，回永寧宮的路上，薑洛沒遇到薛昭儀等人。

  ??留意到薑洛往瑤花樓的方向看了眼，小喜公公近前兩步，稟道：“才娘娘在宜春殿內同美人講話時，禦花園派了人來傳話，說是貴妃叫了教坊的人唱戲，要聽兩出戲再散。”

  ??薑洛道：“禦花園裏的燈都點著？”

  ??小喜公公道：“都點著。”

  ??薑洛便放下心，腳步一轉繞過彎，前方不遠即是她的永寧宮。

  ??不同於以往守在殿外的盡是禦前伺候的宮人，薑洛一眼就認出那負手立在廊下的人是容景。

  ??她心道還真叫李美人說對了，容盛光可不就是按捺不住。

  ??他這種舉動，有點像是後遺症。

  ??即使她再三保證這個十五、下個十五、下下個十五，她都不會和阿洛互穿，真穿了，少說也要等到半年後，或者更長，但不行，容盛光該緊張還是照緊張。以致於連日常的早朝他都要控製在一個時辰內，絕不會超過——他無法容忍一個時辰見不到她。

  ??而今日的這個晚宴，從黃昏到深夜，看似用時很長，她跟佳麗們說說笑笑的，實際上每隔半個時辰，她都能有意無意地瞥見張字條，上麵是容盛光的字，問她何時能結束。

  ??薑洛：……

  ??佳麗們還說李美人對她癡呢，那是她們沒真的見識過容盛光的癡。

  ??眼神冰冷算什麽，先前有天溫度奇高，她熱得去沐浴，沒察覺在池子裏睡著了，好久沒出去，容盛光進來的時候，那滿身的殺氣，她甚至懷疑他那一刻是想殺人的。

  ??回想起那天的經曆，薑洛心下暗歎口氣。

  ??還能怎麽辦呢，隻能想方設法地采取各種方式進行安撫，努力淡化互穿留給他的後遺症。

  ??在原地略停了停，果然見到那在廊下玉樹臨風的人立即拔腳朝這邊走來。

  ??那步伐瞧著不疾不徐，實則快得都出現了殘影。幾個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到她跟前，問她是不是扭到腳了。

  ??薑洛說沒有。

  ??容景道：“那怎麽不走了？”

  ??薑洛道：“突然不想走，想讓你背我。”

  ??容景道：“是白天在西棠苑累著了？”

  ??他不說西棠苑還好，他一說，薑洛當機立斷道：“讓你背我和我累沒累著有什麽關係？”

  ??那自然是沒有關係的。

  ??誠然，就算有，這種情況也必須說沒有。

  ??容景便背過身去彎下腰，兩手把著薑洛搭過來的腿彎一抄，又將她往上掂了掂，叫她摟好自己的脖子，背著她往廊下走。

  ??這段路不長，然而薑洛都把佳麗們對於遣散六宮的態度說完了，竟也還是沒能走到頭。

  ??她正暗忖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縮地成寸的反義詞擴地成裏，便聽容景道：“就隻有李美人一個想留在宮裏？”

  ??薑洛道：“是吧。你是沒見趙婕妤，現在真看不出她身上哪還有後妃的影子。”

  ??容景道：“她本來就不願進宮，如今想出宮也正常。”

  ??薑洛道：“這麽說，她跟你表過態？”

  ??容景道：“不算表態，是三七的人看出來的。”

  ??具體看出什麽，容景沒細說，隻道等時機成熟了，讓趙婕妤親自跟她講。

  ??薑洛道：“這麽神秘嗎？”

  ??她這是很單純地隨口發問，容景卻好像生怕她吃味似的，立即解釋道：“時隔數月，我也不知當時還作不作數，她有沒有改變心意，免得你空歡喜一場。”

  ??薑洛道：“聽起來是件喜事。”

  ??容景道：“對她而言的確算是喜事。”

  ??再圍繞著趙婕妤的喜事聊了兩句，這段路終於走完。

  ??進到殿內，薑洛指揮著容景把她送去浴室。她身上酒氣重得很，必須得趕緊洗洗換身衣服。

  ??容景也知道她今晚喝了不少，便問難受不難受。

  ??薑洛說不難受，就是困了，想睡覺。

  ??容景道：“那今晚暫且放過你。”

  ??薑洛：“……”

  ??不是。

  ??白天要了那麽久，這大晚上的他原本也不打算消停的嗎？

  ??難怪原劇情裏的皇帝能跟徐徽同平分秋色，敢情作為坐擁後宮三千佳麗的男人，他在某個方麵確實為常人難以企及。

  ??薑洛一時複雜難言：“那我還真要謝謝你大恩大德了。”

  ??容景笑著給她卸首飾。

  ??洗完出來，薑洛看看銅漏，亥時已過，第二天了。她打著哈欠爬上榻，還沒挨到被窩，就被容景一把撈過去，她頭發還沒幹透。

  ??薑洛說：“差不多就行啦，我真的好困。”

  ??容景道：“你睡你的，我擦我的。”他今日休沐，幾時睡都行。

  ??薑洛道：“你這樣我怎麽睡啊？”

  ??容景便將她往自己腿上一摁，身體力行地展現何為帝王體貼的霸道。

  ??薑洛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腿，硬度還行，肌肉群沒處於很緊繃的狀態下時，勉強能當枕頭。

  ??她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仰躺著閉上眼。

  ??正待醞釀睡意，卻忽然想起什麽，睜開眼說道：“差點忘了問了，你得知貴妃她們不想留在宮裏，你都不生氣的嗎？”

  ??容景反問：“我生什麽氣？”

  ??薑洛道：“她們是你的小老婆誒，居然沒一個舍不得你，願意為你留下的。”

  ??容景道：“你也說了是小老婆。我要你一個大老婆就夠了。”

  ??薑洛道：“可你是皇帝誒。”

  ??對此，容景不在意道：“皇帝又怎樣？左右她們喜歡的是你，不是我，連李美人都是為了你才選擇留下，我沒吃她們的醋，已經是我大度，你居然還想讓我生氣？”

  ??他不由掐掐薑洛的下顎，這個小沒良心的。

  ??小沒良心恍然道：“啊，是這樣的嗎？”

  ??她陷入沉思。

  ??所以說後宮太不和諧不好，太和諧也不好？

  ??這可真是門大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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