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年生人？”

  ??年邁的帝王眸光驟亮, 緊緊盯著眼前女子顫聲問，好似在急切地期待著什麽。

  ??江婉立在床邊, 隻覺渾身陣陣發冷。

  ??“陛下……”

  ??她唇瓣翕動, 出聲的瞬間麵白如紙，腦海一時竟轟然空白。

  ??太上皇並不在意她呆若木雞，因久病而幹枯的手忽然生出一股蠻力, 又快又準地抓住她手腕, 力道大得驚人。

  ??“你是哪年生的？？”

  ??他問，每說一字就更抓緊她幾分, “告訴寡人, 你是哪年出生的？？？”

  ??說到最後, 他的五官都已猙獰, 仿佛入了魔怔。

  ??江婉的手腕被他握得劇痛, 可她並不掙紮, 而是強忍著皺眉看他。

  ??屋內昏暗，唯有幾盞燈籠微弱閃爍。借著那燈火，她看見老人的麵目滄桑, 曆經歲月仍舊俊朗的容顏被映得模糊不清。

  ??可唯獨那雙眼睛, 寒光畢現, 裏頭盈滿了令她似懂非懂的複雜癲狂。

  ??……好冰冷的一雙眼睛啊……

  ??不自覺地, 她腦海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當年, 他也是用這樣一雙眼睛, 冷冰冰地看著她娘親受苦的嗎？

  ??一股難言的森寒哀慟驀然席卷心頭, 女子怔愣，隨即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你今年二十一了，對不對？？”

  ??老人還在追問, 絲毫不在意她逐漸黯淡的明眸, “她離開我二十一年了！！你是她離開溟京那年出生的，對不對？？！！”

  ??他像是瘋了，喪失了全部的理智，隻執拗地追尋一個答案。

  ??“不，不是的……”

  ??女子的聲音弱弱響起，她囁嚅著低頭，閃避他的目光。

  ??“你騙我！！！”

  ??太上皇猛然一聲暴喝，本來虛弱的身體驀地坐起，緊緊握住她肩膀大力搖晃，“你是她唯一的女兒……你是她離開我那年出生的對不對？？？”

  ??他太過激動，連帝王專用的自稱都已忘了。

  ??江婉渾身縮成一團，腦袋趴得越發低，哆嗦著不斷搖頭。

  ??“不是的，不是的……”

  ??一邊連聲否認著，她胸腔泛濫的疼痛愈發肆意，眼淚也不受控製地大滴滾落，“別說了……別說了……”

  ??“你抬頭看著我！！！”

  ??太上皇不依不饒，見她杏眼越發閃爍，悲憤至極地衝她大吼一聲。

  ??江婉一驚，被嚇得頭腦發白，畏縮著抬頭看他。

  ??就這一抬頭，老人終於得以完整地看清她容顏。那張與宋慈七分相似的臉上，滿麵驚恐，卻仍舊能看出那人當年的風華絕代。

  ??多麽像她啊……

  ??他心頭油然而生一陣深沉的愛與愧，又夾雜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激動。

  ??隻肖一看，他就能確定，她是她的女兒，與她留著同樣的血液……

  ??“阿慈……”

  ??混沌目光牢牢定在女子麵上，太上皇喃喃，老淚縱橫。

  ??他是在看她，又仿佛是透過她在看著誰。對上江婉戰栗驚恐的眸光時，他心口忽地一陣銳痛，無比悲愴道。

  ??“你是她的女兒……是她離開溟京，離我而去那一年出生的，對不對？”

  ??江婉已然心神恍惚，在他如此強勢的逼問下，隻知一個勁地搖頭。

  ??“別說了，別再說了……”

  ??她想抬手捂住耳朵，可肩膀被老人緊緊握著，動彈不得。

  ??“她曾同我說過，假如將來生了個女兒，就要叫她婉兒，希望她溫婉似水，柔婉堅韌……”

  ??太上皇的聲音一瞬間變弱，無比哀傷又沉痛地道，“你是她的女兒，她隻有過我的孩子……”

  ??說著，他驀地長歎，近乎哭喊著開口。

  ??“你是我的——”

  ??“你別說了！！！”

  ??驀地一聲暴喝，女子不知何來的力氣，竟猛然將他推開。

  ??老人因這一推栽倒在床，可他並未在意，立即又坐起身來淚流滿麵地看向她。

  ??“你是我的女兒……是我和阿慈的女兒！！！”

  ??“我不是！！！”

  ??江婉怒喊一聲，在他音落的瞬間便堵了回去。

  ??老人一愣，僵在原地噤了聲。

  ??“我不是你女兒……我是青郡江氏的女兒，是宋慈和青郡江郡守的女兒，江氏一族的嫡長女！！！”

  ??她哭得歇斯底裏，全然不複向來柔婉淡然。

  ??“你有什麽資格當我爹……你哪裏來的臉？？？”

  ??說這話時，她雙拳緊攥，哭聲已壓抑不住地嚎啕爆發，“你口口聲聲說是我爹……那娘親病重的時候你在哪兒？她過世以後又葬在哪裏，這些你都清楚嗎？？”

  ??太上皇顫抖，悲痛欲絕地抓緊被衾。

  ??“我娘的墳塚在城外八裏遠，一處無名墓……雜草叢生的野墳……”

  ??女子驀地大哭起來，聲聲盡是壓抑的委屈痛苦。

  ??娘親是她心頭不能觸及的一道傷口。

  ??不隻因為自她死後，她在江氏處境便越發艱難，更是因為她目睹了娘親病重到死後的全部遭遇。

  ??那時她已病得很重了，可爹爹卻沒去看過她幾回。就連她死後名字也沒列入族譜擺進祠堂。

  ??她原先以為，這都隻是因為娘親不受寵。

  ??可如今她才明白，那是因為娘親之於爹爹，是一個汙點，一個壞了別的男人孩子的汙點。

  ??而她就是那個導致她十多年悲劇的根源。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

  ??江婉哭得嗓子都啞了，雙眼通紅地望著太上皇恨聲問，“你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這些？？？”

  ??她並不想知道真相，也不想知道這樣的身世。

  ??她不想知道當年母親曾受過怎樣的屈辱，又是經曆了多少的苦楚磨難才能將她誕下養大，更不想知道在她離世前的數個日夜，是怎樣強忍著江氏族人的鄙夷暗傷生活著……

  ??這些她通通不想知道，因為隻要一想起，她就心痛得無法呼吸。

  ??“孩子……我錯了……”

  ??太上皇猛地跌下床，雙手撐地朝她磕頭一拜，悔恨愧疚地哭喊。

  ??曾經戰功顯赫，以一己之力振興北溟的帝王，倨傲如天上的太陽，此刻卻卑微至極，頹然跪地哭求著饒恕。

  ??“是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你們！！！”

  ??他連連磕頭，叩得梆梆作響，前額緋紅。

  ??然而江婉隻是絕望地看著，熱淚肆意，默不作聲。

  ??對上老人霍然抬起的厲眸，她身體一震，仿佛被一道巨大的閃電劈中，心如死灰，痛不欲生。

  ??她不想看見他……

  ??一瞬間，母親當年的心情仿佛奇異地轉移到了她身上，令她無比感同身受。

  ??……她一眼也不想多看他！

  ??腳步驀地轉移，她幾近奔逃地轉身，拚命向外跑。

  ??身後老人絕望哀痛的呼喚並未止住她腳步，她已什麽都聽不見，腦海裏隻有離開這一個念頭。

  ??“……江姐姐！”

  ??跑至殿門口時，撞見在外等候多時的紅衫少女，她也未加停留，隻一個勁地向前。

  ??憶慈的聲音，老人的痛苦，宮人雜亂的腳步和喧嘩聲……所有的聲音都逐漸遠去，隻剩下隆隆風聲在耳邊作響。

  ??江婉的眼淚不住流淌，已然模糊了視線。

  ??她不知道該去向何方，隻知道不停地向前跑。

  ??腳下打了數個趔趄，她步伐跌撞，失魂落魄，像是在逃命一樣地跑，卻不知是想要逃離什麽。

  ??背後的殿門大敞著，裏頭昏黑，仿佛一張張開的血盆大口般，正正對著她。

  ??無端地，她感到一陣窒息。不是因為急速的跑動令她氣喘，而是因為這偌大一座宮殿帶給她深深的壓迫感。

  ??這裏就像一座孤城，亦或是一座孤墳。

  ??在這孤墳中，曾經葬送了她母親的青春年少與歲月安好，如今又葬送了她長久以來唯一抱持以立足的回憶與身份。

  ??從今往後，她該如何自處呢？家不是她的家，父親不是她的父親，甚至連南陽，都不是她真正的故鄉……

  ??那以後這偌大一片天，她還能去哪裏呢？

  ??徹骨的寒冷痛意浸透四肢百骸，女子淚眼模糊，隻知向前拔足狂奔。

  ??忽然地，她視線中出現一抹亮色。

  ??那是名身著月白色長衫的男子，驟然出現在她眼前時，長身玉立，恍如青天之下唯有一個的謫仙。

  ??他正在看著她。

  ??江婉一愣，腳步竟是生生定住了。她呆呆立在原地，有些恍惚地看著他。

  ??男子姿容絕世，眉目如畫，一瞥間黑眸驀然加深，瞳仁間迸出難以忽視的奇異光彩。

  ??他隻是看著她，仿佛踏月而來。

  ??“婉婉。”

  ??她看見他張口，顛倒眾生的俊臉忽地柔軟，衝她輕聲呼喚。

  ??“過來。”

  ??說罷，他手臂舒展，朝她張開了懷抱。

  ??麻木的心在一瞬間恢複跳動，她淚眼微瞠，白皙的小臉驚奇般凝固。

  ??下一瞬，理智終於回籠，江婉輕咬唇瓣，再度向前飛奔起來。

  ??隻是這一回，她的奔跑有了方向。

  ??不顧一切地衝向男子，她陷進他懷抱中，伸手緊緊圈住他腰身。

  ??“阿離……”

  ??她大哭，哭聲盡是委屈迷茫，夾雜著無盡的不知所措，“我好害怕……”

  ??那種普天之下，再無定所的孤獨絕望讓她好害怕。

  ??“乖。”

  ??那人嗓音低柔，大手將她牢牢抱在懷裏，輕聲安哄，“我在這裏。”

  ??……他在這裏。

  ??江婉一怔，鼻子驀然一酸，將臉埋在他胸前大哭起來。

  ??男子不說話，隻靜靜摟著她，溫柔安慰。

  ??若有人此時路過，見到他們，一定會感歎她依偎在他懷抱的樣子，像一隻終於歸巢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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