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 屋內死一般的靜默。

  ??江婉立在床邊，呆呆看著眼前老人滿麵震驚地盯著自己, 觸及她目光的一瞬間, 淚如雨下。

  ??“阿慈……”

  ??他厲眸晶亮，熱淚在麵上縱橫流淌，一邊囈語般喃喃, 一邊向前伸手, 似是想攥住女子衣袖。

  ??“你終於肯見我了……”

  ??江婉一愣，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清眸圓瞠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陛下？！”

  ??此時此刻, 她也再顧不得禮數了, 大聲開口衝他喊道。

  ??她嗓音清亮, 出聲時, 在偌大空曠的寧壽殿激蕩起數道回聲。

  ??太上皇一頓, 這才如夢初醒般止住了動作。

  ??外間侍奉的宮女守衛聞聲，以為出了什麽事，紛紛高叫著抬腿往裏奔來。

  ??“陛下？！”

  ??四周嘈雜, 江婉臉色霎白, 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不敬之舉, 當即驚惶無措地看向老人。

  ??見狀, 年邁的帝王終於徹底清醒, 濃眉緊皺啟聲大吼。

  ??“都出去！沒有寡人之命, 誰也不許進來！！！”

  ??音落, 外間所有的聲響都在一瞬間消失，沉寂無聲。

  ??老人許久沒像這樣動過氣了，因而嗬斥過後, 身子猛然往床頭一歪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陛下！”

  ??江婉見狀, 連忙上前，攙扶著他拍背順氣。

  ??又過了好一會兒，太上皇才得以平複呼吸。剛一恢複力氣，他顧不得休息，緊緊握住女子手腕仰起頭來。

  ??“宋慈……宋慈是你母親？？！”

  ??他問，語氣間卻似已有幾分篤定。

  ??手腕被他過於大力的抓握攥得生疼，女子不敢拂開，於是隻皺眉強忍著，盡力鎮定道。

  ??“回陛下，是。”

  ??說罷，隻見老人雙眼驀然瞠大，竟是霍地鬆開她往後靠去。

  ??“她……竟有了女兒嗎……”他目光呆滯，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喃喃，“她也同別人成婚，生兒育女了嗎？？？”

  ??突兀地，他肩膀一抖，再度轉頭向江婉看去。

  ??“你母親現在何處？？”

  ??聲聲響亮，每一個字都帶著無盡的希冀企盼。

  ??聞言，女子心下驚愕，遲疑了好半晌都未曾開口。

  ??“寡人問你，你母親現在何處？！”久等不到回應，太上皇心中焦急，抓住她手臂大力搖晃著喝聲，“宋慈她在哪裏？？”

  ??他動作那樣粗魯，哪裏還像傳聞中沉穩霸氣的北溟舊君。

  ??“陛下……”又沉默了良久，江婉杏眼低垂，聲音一瞬間浸染了無盡哀傷，“我娘她……過世已有十餘年了。”

  ??她過世了……

  ??女子聲音響徹耳畔的一瞬間，太上皇猛地一怔，整個人在原地僵成了一尊石像。

  ??“她過世了……”

  ??他反複地小聲重複著，好似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你說她過世了？”

  ??江婉不知如何回應，現下她也早看出，怕是北溟這位功德高遠的太上皇與她母親是舊識，並且關係匪淺。見他這樣難過，她有些張不開嘴。

  ??“……我娘染病，早在我十歲時便故去了。”

  ??糾結再三，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開口。

  ??“……胡說…你在胡說！！！”

  ??意料之外地，榻上老者仍是不肯相信，大力甩開她手臂近乎發狂地怒吼，“她是寒山族的聖女，怎麽會染病？！你在騙寡人！！！”

  ??寒山族？

  ??江婉怔愣，滿心驚疑越發深重。

  ??那是什麽意思？

  ??她想問話，但見年邁的君王雙目赤紅，抖如篩糠，一時間便壓下了疑問一言不發。

  ??屋內再度陷入了靜默，唯有老人呼哧的喘氣聲，長久作響。

  ??太上皇兩手攥緊被子，嘴唇緊抿著哆嗦了好半晌，才似終於克製不住，霍地一聲嚎啕大哭。

  ??“阿慈……”

  ??他沙啞地喚著那名字，出聲瞬間，心口一陣揪痛，“你竟然……就這樣恨我嗎？”

  ??恨他恨到，至死都不願再見他一麵。

  ??——“龍燁，你還記得當年要我和你走的時候，你同我說過什麽嗎？”

  ??數年前的那一日，女子立於宮牆之上，衣袂翻飛，傾城絕色。

  ??他站在平地上仰頭看她，卻是驚見那張奪人心魂的麗顏清淚肆意，寫滿絕望。

  ??“阿慈，別鬧！”

  ??那時他壓著滿腔心疼，沉聲對她嗬斥。雙手分明是想伸出去抱她的，可終究還是選擇了背到身後，負手立住。

  ??“我哪裏鬧了呢？”

  ??宋慈麵無表情，居高臨下望著他扯了扯嘴角，“當年你要我背棄族人，隨你來北溟，我說好；後來你要娶丞相之女，要我讓出後位，我說好；就連你派皇後給我送來打胎藥，要我喝下之時，我也隻說了一句好……”

  ??她笑意忽地擴大，卻是笑出了眼淚。

  ??“你告訴我，我哪裏鬧過呢？”

  ??他雙拳緊握，一言不發。

  ??“龍燁，當年你讓我和你走時，曾許諾過往後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你說如若食言，就請上蒼賜你懲罰，孑然獨行，孤老終生……”

  ??女子微微闔眼，長歎一口氣。

  ??“可我等不到上蒼罰你了。我已對你心如死灰，再不抱一分期望。”

  ??說著，她自袖管抽出一幅畫卷，輕輕拋擲扔給他。

  ??龍燁抬手接住，看清之後霍地皺了眉。

  ??那是他贈給她的兩幅畫像之一，初見之時，便是用它與她定情。

  ??“當年你以一畫同以口吸毒救我一命求娶我，如今我還你一幅，又用我腹中孩兒性命抵你救命之恩。從今往後，你我便兩清了。”

  ??聞言，龍燁一震，臉色陰得不像話。

  ??他其實很想告訴她，那碗藥不是他給的，立後一事也並非他情願。隻是丞相勢力通天，以助他繼位為要挾，逼著他娶了族中長女。

  ??她分明是知曉的，他母族勢弱，若不借助外力根本無緣王位。

  ??過往這些日子，她一直都很乖巧，怎麽到了如今卻忽然不懂事了？

  ??眸光悄然掠過身後站著的皇後，龍燁抿唇，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

  ??“阿慈，跟我回宮。”

  ??深吸口氣，他抬眼深深凝著她，輕聲哄勸，“這個孩子的事，隻是個意外……你若是想，我們便再要一個孩子便是。”

  ??再過兩月，他就能扳倒丞相了。到那時必定將後位與一世獨寵，盡數交還給她。

  ??然而意外地，這一回眼前女子卻不為所動，絲毫不似往日他一勸便聽話的討好。

  ??“龍燁，夠了，你放過我吧。”

  ??宋慈搖頭，隻是笑，“我們回不去了……就到此為止吧，從今往後，你我恩斷義絕，就當從未見過。”

  ??“阿慈！”

  ??他咬牙，聲音越發沉冷。

  ??“蓬萊仙山有出無進，當年私盜聖器給你，是我瀆職。如今再回不去族中，也是我咎由自取，理當受罰。”

  ??女子滿眼悲涼，聲音愈□□緲，“我不怪你，我隻怪我自己。”

  ??音落，忽然一道白色身影躥上宮牆，穩穩落在她身旁。

  ??龍燁一震，原本沉沉的心霍然被高高提起。

  ??他認得這個男人，他是宋慈的舊識，一名行蹤成謎，卻精通異術的奇人。

  ??“你總以為我已非處子，使不出靈力就逃不出這帝宮。”

  ??宋慈俯看他，語帶嘲諷。她繼而轉頭向身邊人，一笑恭敬道，“唐大哥，有勞您了！”

  ??白衣男子麵上扣著半張銀麵具，聞言未被覆住的薄唇微勾，溫潤如玉道：“想好了？”

  ??“嗯，想好了。”

  ??女子笑，輕輕伸手搭上他手臂，“我再也不想待在這裏了……多一刻也不想。”

  ??聞言，男子不再多話，單手攬住她腰身竟是突兀騰空而起，躍上半空。

  ??“阿慈！！！”

  ??龍燁目眥欲裂，猛然運起輕功跳上宮牆，試圖捉住她。

  ??然而他隻來得及觸及她裙角，隨後眼睜睜地看著兩人越飛越高。

  ??“龍燁。”

  ??女子藍裙翩翩，日光之下絕美似謫仙。

  ??“今日一別，惟願與你死生再不複見。”

  ??他怔住，一時急火攻心，竟嘔出口鮮血來，痛徹心扉看著她離去……

  ??這些年，他總以為終究還能再見到她。可從未曾想原來那一麵，真就成了訣別。

  ??“她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人……說要與我死生不複見，便真與我再不相見…哈哈！”

  ??回憶著當年的點點滴滴，太上皇霍地大笑，笑聲卻隻透出無盡的沉痛悲涼來。

  ??“……我起初不明白，她為何會那樣恨我？就算是沒了孩子，她那樣愛我，怎會心灰意冷到要徹底與我劃清界限？”

  ??老人忽地長歎一聲，悔不當初道，“直到兩月後我扳倒丞相，提劍欲殺他時，他奄奄一息地笑著跟我說，那日皇後給她送去的並非普通的打胎藥。”

  ??“那是這世上最毒的斷子藥，隻肖一滴，她便再也不能有子嗣了……”

  ??他幹枯的手驀然緊握，悲憤至極地咬牙道。

  ??那藥如此凶險，隻肖一滴便能殺死腹中胎兒，且令女子永生再不能有孕。那毒婦給她灌了整整一碗啊！她該是有多麽絕望？

  ??可他對她說了什麽呢？他叫她不要鬧……

  ??經年累月積攢的絕望痛意一時充溢胸腔，太上皇猛地幾聲咳嗽，咳得老淚縱橫。

  ??江婉站在他床邊呆呆地看著，卻做不出任何反應。

  ??從他娓娓敘述中，她已大致聽懂了他與她母親當年的糾葛。可最令她驚訝的，卻並非母親竟與北溟先帝有過一段情。

  ??她更震驚的是，自己印象中溫婉若春風的娘親，竟曾經曆過這樣殘酷的事嗎？

  ??想著，她隻覺一陣鬱痛悲傷蔓延心口，疼得她雙目酸澀眼淚大滴滾落。

  ??“對了，她是不能再有子嗣的……”

  ??突兀地，太上皇的聲音喃喃響起。

  ??江婉一愣，抬眼就見方才還悲痛欲絕的老者正定定望著自己，麵露沉思。

  ??“你……是哪年生人？”

  ??他忽然張口，本已渙散的瞳孔好似驀然聚了光。

  ??江婉心跳驟急，隻一瞬便聽懂了他言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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