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中, 兩名男子遙遙對視。

  ??四目相對間，明黃龍袍的帝王不動聲色打量著對方, 麵上雖未有異, 心下卻暗自驚異。

  ??這樣魅惑眾生的絕世容顏，隻肖一瞥便幾近奪人魂魄……他已在殿中立了這麽久，他卻竟到此刻才注意到？

  ??那是何等強大隱匿氣息的能力啊……

  ??心中暗忖, 他望著眼前的月白袍男子, 不動聲色一垂眸，斂去眸底防備。

  ??再抬眼時, 他目光已複又投向江婉, 俊臉浮現與先前相似的驚訝。

  ??而這回, 女子臉上亦同樣寫滿了意外。

  ??江婉跪在殿內揚臉上望, 憑借著良好的視力, 輕而易舉便將龍座上男子的容顏盡收眼中。

  ??那是個極好看的男人, 比之江厭離也絲毫不遜色。

  ??更驚人的是，他瞧著極年輕也極溫雅，與她想象中殺伐決斷, 不苟言笑的溟睿帝並不相似。甚至某些瞬間看著, 好似還比她小上一些。

  ??怔怔與他對視, 一時間, 她幾乎忘記了麵見君王應守的禮節。

  ??“四哥, 我沒騙你吧？”

  ??一室靜默中, 紅衫少女忽然開口, 指著江婉興奮道，“我都和你說了，江姐姐長得很像那副畫, 對不對？”

  ??畫？眾人困惑, 江婉更是秀眉一擰，轉眸朝她看去。

  ??龍懷淵不語，隻若有所思地又盯了她半晌，才淡淡開口，嗓音低沉平靜，似無半分波瀾。

  ??“江姑娘千裏迢迢前來溟京，不知所為何事？”

  ??說時，他眸光若有似無掃過一旁的江厭離，眉眼間隱隱有絲道不明的忌憚。

  ??後者薄唇抿起，麵無表情地與之對視，倒是收斂了肆意殺氣。

  ??男子身前的女子對此毫無察覺，聞言愣了愣，似乎方才回神。

  ??她朝前方龍座再度一拜，撐著站起身來。直至立定，才施施然抬頭，目光微垂著啟聲。

  ??“啟稟陛下，臣女前來，是想求見太上皇。”

  ??說這話時，她眉目雖平和，語氣中卻隱約有絲遲疑與不確定。

  ??龍懷淵沒錯過這細節，起先聽聞她所言的詫異稍稍散去些，轉而對她短暫的停頓起了興趣。

  ??“哦？”

  ??年輕的帝王眉梢一跳，頗為驚奇地出聲，“你想見我父皇？是為何事？”

  ??天下皆知北溟太上皇尚在人世，卻於十年前禪位於溟睿帝，此後退居後宮再不過問世間事。

  ??他實在是好奇，一名南陽的官家女，費盡艱辛千裏迢迢趕來北溟求見，究竟是為了什麽？

  ??在他探究的目光中，淡藍裙的女子並不緊張，不慌不忙開口回答。

  ??“回陛下，臣女手中有樣東西，不知是否原屬太上皇……特意前來，不過是想查明此事。若當真歸屬於太上皇，則將物歸原主。”

  ??“什麽東西？”龍懷淵眯眼，愈發好奇。

  ??“回陛下，是幅畫像。”

  ??聞言，不知怎地，殿上方一男一女兩人俱是一驚。龍憶慈一雙眼睛瞠得溜圓，不等皇帝說話便率先脫口而出。

  ??“江姐姐，你可有將畫像帶來？？”

  ??江婉一愣，略顯懵然地點點頭，“自然……公主是想看看嗎？”

  ??“嗯！”憶慈點頭，隨即明眸一轉看向溟睿帝，“四哥……”

  ??她話還沒出口，那人卻似已知曉她心中所想，隻右手輕抬，俊臉微凝道：“不知江姑娘可否將畫像先予朕瞧瞧？”

  ??聞言，女子點頭，而後轉身向圓圓示意將東西取來。

  ??小婢女不敢耽擱，連忙解開隨身攜帶的包裹取出畫像，雙手捧著將之呈給皇帝。

  ??龍懷淵接過，大手握住畫卷兩頭木軸，小心將其展開來。

  ??畫卷展開的瞬間，眾目睽睽之下，年輕的帝王眉眼一跳，竟是不加掩飾地麵露愕然。

  ??見狀，眾人驚異，齊衍與江厭離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你是從哪裏得來這畫像的？”

  ??良久之後，皇帝的聲音再度響起，這回比之先前，更多了數分嚴肅。

  ??“回陛下，這畫像是我南陽聖上所賜，要我物歸原主的。”女子回答，猶豫片刻後又接道，“畫中人是我已故的母親。”

  ??音落，隻見殿上兩人齊齊抬頭，目光似箭直投向她。

  ??“江姐姐……”憶慈小臉驚訝，眸光閃爍，望了她好一會兒才語氣複雜道，“這畫像……我們父皇有幅一模一樣的……”

  ??江婉一怔，倏然間愣在了原地。

  ??.

  ??寧壽殿——

  ??時過晌午，天忽然下起了大雨。一行人立在屋簷下默不作聲地躲雨，時不時望向緊閉的門扉安靜等待。

  ??劈啪雨點打在石板花壇上，激起一陣水霧薄煙。

  ??江婉杏眼怔怔地看著，隻覺那陣輕煙也隨著空氣飄到自己心口，所有情緒分外朦朧。

  ??“水濺到衣服上了，過來。”

  ??耳畔突兀一聲低柔呼喚，男子伸手牽住她，輕輕一拉將人帶進懷裏。

  ??“起風了，冷嗎？”

  ??他一手擱在她肩膀，半俯下身替她揩去頰邊沾染的雨漬，眉眼淡淡道。

  ??一旁立在簷下癡癡注視的宮女們，目光艱難地自他麵上挪開，進而投向江婉，眼底盡是豔羨。

  ??女子並無察覺，直至感受到他溫熱撫觸，才似回過神來，有些茫然地抬頭。

  ??“你說什麽？”

  ??見狀，江厭離黑眸眯了眯。無聲地替她拂去臉龐碎發，他食指微屈，順勢托起她臉來。

  ??“婉婉。”他喚她，溫柔似水，“不要怕，我在這裏。”

  ??語氣極是平靜，女子聽聞時，卻驀地一震清眸微瞠。

  ??“阿離……”

  ??仿佛被戳穿了心底最深的憂慮，她一瞬間再繃不住，頗為惶恐地攥住他衣袖，“太上皇他……我見到他該說什麽？”

  ??江厭離蹙眉，把她往胸膛攬了攬，輕聲安慰，“實話實說便好。”

  ??“可我也不知實情啊，能如何與他解釋畫像這事？”江婉仍驚慌，很是不知所措，“何況他為何會有我娘的畫像？”

  ??擁著她的男子不語，俊臉上一絲耐人尋味稍縱即逝。

  ??其實早在知曉憶慈身份那日，他心中便隱隱有了個猜測，隻是並未告訴過她。

  ??眸光微深，他抬眼，就見殿門乍開，一抹明黃身影徐徐步出，徑直來到兩人身前。

  ??“江姑娘。”

  ??龍懷淵負手而立，先瞟了眼江厭離，而後垂眸看向江婉，“朕方才已將畫像交給父皇看過了……他想單獨見見你。”

  ??江婉聞言，心口驀地一陣狂跳，下意識轉頭向江厭離。

  ??男子俊臉溫柔，見她一臉無措，薄唇微勾露出個淺笑來。

  ??“去吧。”他輕撫她長發，和聲安撫，“我就在門口等你。”

  ??女子猶豫半晌，才點點頭。她退出他懷抱，轉身朝皇帝一福身，蓮步輕移跟著領路的宦官進了屋去。

  ??“你不是南陽人？”

  ??直至女子身影徹底消失，年輕的帝王側目，盯著麵前男子啟聲。

  ??那人的目光定在女子離去的方向，良久，才緩緩轉移，毫不避諱地投向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江厭離挑眉，唇角輕提似笑非笑。

  ??龍懷淵不語，隻審視般打量著他，腦海回想起前些日子四海眼線匯聚而來的情報。

  ??西域新君姿容惑世，武功高絕，三月前於南陽青郡一役後暫退幕後，許久沒有多的動靜。

  ??青郡嗎？想不到，著實是想不到啊……

  ??心下暗自思忖，皇帝靜默片刻，忽然啟聲。

  ??“幾位，禦書房有請。”

  ??……

  ??與此同時，光線昏暗的寧壽殿內，女子正屏氣凝神，跟隨掌事宦官緩緩前行。

  ??穿過幽暗深長的走廊，又拐過數個轉角，終於地，他們來到一間臥房處，定住了腳步。

  ??“江姑娘稍等。”

  ??宦官衝她點點頭，隨即率先邁步，往屋中走去。

  ??趁他不在的空檔，江婉得以稍稍打量四周，大致地看一看周邊環境。

  ??這地方比之臥房，更該稱為寢宮。空間不僅大得出奇，內裏裝潢陳設也盡顯莊嚴典雅，精巧奢華。

  ??黑金基調為主色，配以紅木家具，寶石屏風……處處巧妙細節將主人的尊貴與好品味展現得淋漓盡致。

  ??忽然地，江婉對這傳聞中的太上皇感到好奇，連帶著滿心惶恐便消散了些。

  ??“江姑娘，太上皇有請。”

  ??又是一聲呼喚，先前的宦官撩開阻隔內外室的珠簾，衝女子恭敬道。

  ??江婉一愣，忙邁步走了進去。

  ??內室門窗緊閉，昏暗無比，唯有幾盞油燈微弱照亮。陣陣龍涎香繚繞，隨氣流悠悠飄至她鼻間繚繞。

  ??屋子正中央有一張大床，床邊紗幔垂下，其間隱約可見一人靠坐於床頭。

  ??“臣女江婉，叩見太上皇。”

  ??眉眼低垂跪倒叩拜，江婉不敢抬頭直視，額頭緊貼地麵啟聲道。

  ??許久無人回應，等了好半晌之後，前方紗幔下，才慢慢響起一道聲音，略顯蒼老虛弱，卻威嚴依舊。

  ??“你是南陽的女官？寡人聽皇帝說，你千裏迢迢來北溟，是奉旨給寡人送畫？”

  ??說話間，他氣息隱隱有些不穩。

  ??江婉並不驚訝，早在造訪之前她就聽憶慈提過，太上皇近來聖體抱恙，纏綿病榻已久。

  ??想著，她盡可能詳盡迅速地回，不願擾他休養。

  ??“啟稟太上皇，是。”

  ??聞言，榻上老者咳嗽兩聲，再度開口問：“這畫像，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回陛下，畫像是我南陽今上所賜，要臣女物歸原主。但這畫中人，乃是臣女亡母。”

  ??音落，室內驀起一道重物落地聲。

  ??江婉一驚，低垂的杏眼餘光瞥見前方床角，似有物件自老人掌心掉落。

  ??“你母親……姓甚名何？”這一次，對方氣息越發不穩。

  ??“回陛下，家母姓宋，單名為一慈。”

  ??屋中是長久的靜默，死一般的沉寂。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江婉的額頭都已磕得生疼，才聽聞床榻之上，年邁的帝王低低啟聲。

  ??“……你過來。”

  ??他的聲音在顫抖，其中又像包含了無數她不懂的複雜情緒。

  ??盡管心中疑惑，女子卻也不得不從，動了動保持許久已略微僵硬的身體，她慢慢站起身，邁步向前方床榻走去。

  ??及至床邊，服飾的宦官走上前，垂著眼將紗幔拉開。

  ??老者的麵容便驟然清晰可見，滿頭銀發已盡數蒼白，一張威嚴肅穆的臉卻未有多少皺紋，隻平添了曆經滄桑的成熟沉穩。

  ??江婉望著眼前人，心下暗自驚訝，感歎歲月似乎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印記。

  ??她唇瓣微抿，張口正欲說話，忽見榻上老人眸子閃動，近乎癡狂地開口——

  ??“阿慈……”

  ??音落的瞬間，他霍地抽氣，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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