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 周鵬又留人暢談半晌，這才安排下屬在城主府為一行人收拾好住處妥善款待。幾人都住在同間院子裏, 因而散了宴, 都一道回去。

  ??時近子夜，眾人卻並未回房休息，而是聚在齊衍住的那間屋中洽談事宜。

  ??“王爺, 我都看過了, 這附近沒有人。”

  ??黑衣少年閃身進屋，細心合上門扉後匯報。

  ??齊衍瞥他一眼, 點點頭, 轉而看向桌對麵的江婉, “婉兒, 先前晚宴時, 你想說什麽？”他記得那時她欲要回絕城主, 抬眸看他時滿臉欲言又止。

  ??女子秀眉微蹙，燭火中，柔美麗顏被鍍上一層凝重, “我也不知如何解釋好……可我總覺得, 這位周城主有些不對勁。”

  ??她輕啟唇, 說話間轉頭看向身邊人, “阿離, 你也感覺到了對不對？可你方才為何要同意他幫忙？”

  ??那時坐在席上, 他雖說始終不大開口, 可她心裏清楚，他必是對廳上所有的風吹草動都了然於心，隻是不點破罷了。

  ??可她不懂的是, 他為什麽不點破？甚至還主動攬下這救人之事？

  ??眾人的目光隨著她的問話, 紛紛轉向了江厭離。

  ??男子坐於下首，恰巧是在燭光最弱的地方，此刻他大半身子隱在黑暗裏，黑發垂落，身姿筆挺，模糊有種詭譎的美感。

  ??聽她問話，他卻並未立即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後忽然反問道：“婉婉，告訴我，你感覺到什麽呢？”

  ??他沒有看她，黑暗中，尾音聽來有抹意味深長。

  ??聞言，江婉一愣，思索著回答：“我也不太確定，隻是覺得有些奇怪……方才他說起他小妹被抓時，我一直看著他，可卻沒在他臉上看出半分焦急沉痛來……”

  ??頓了頓，她環視眾人一圈，繼續道：“不知為何，我覺得他並不傷心。”

  ??她是經曆過生死的人，因此十分清楚至親遇險是什麽樣的心情。可宴席上城主為人兄長，提及胞妹生死未卜時，卻連語氣都沒有半分變化，難免不令她心生疑惑。

  ??“對耶，小姐這麽說，奴婢也想起來了……”

  ??圓臉的小婢女立在她身後，一雙笑眼瞠得溜圓，“小姐你還記得嗎？先前藥鋪裏郎中分明說的是城中女子都被擄盡了，可城主府裏還有這樣多的侍女，依奴婢看可奇怪了！”

  ??“堂堂城主連自己府裏人都保不住，還當什麽城主？”流景不認同她所說，嗤笑一聲首次與她對話，“你這話站不住腳。”

  ??“怎麽就站不住腳了？”圓圓生氣，“如若被擄走的都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那要麽是城主有古怪，要麽是他壞！”

  ??她跟著江婉在宮裏待了五年，雖說不懂什麽陰謀分析，看事卻也抓得住重點。倘若一城之主放任百姓被擄以求自保，那即便證明不了他有古怪，也能看得出他腐敗無能。

  ??“好了，別吵。”

  ??突兀地，齊衍開口了，“你們說得都不錯，這邊城之主，的確有些不對勁。”

  ??見眾人都往自己看過來，他皺眉沉思，而後斟酌道：“方才我與他握手，他虎口有繭，從力道姿勢來看，皆是長年握劍習武之人才會有的習慣。”

  ??“可他是城主，會武功豈不是理所當然嗎？”圓圓不解，眨眨眼疑惑問。

  ??“是理所當然，可怪就怪在這理所當然。”

  ??齊衍抬眸看她一眼，“他既會武功，又是堂堂一城之主，即便自己打不過沙匪，也大可向北溟朝廷上書求兵，又何須向我們一行來曆不明之人求救？”

  ??一語驚醒夢中人，在場眾人皆恍然大悟。

  ??“王爺，可要屬下夜裏去這府中探探。”流景黑眉深擰，當即主動請纓道。

  ??“不，今晚還不是時候。”齊衍搖了搖頭，“我們初來乍到，對這府中情況尚不清楚，不宜輕舉妄動。何況……”

  ??說及此，他驀地勾唇，笑看向對麵桌的男子，“何況江兄，大概也已有了打算？”

  ??方才一眾人聊得熱火朝天，唯獨他始終麵目平靜一言不發，心裏頭應該也是在盤算著什麽。

  ??江厭離黑眸輕抬，俊美的臉上也浮起抹笑來。

  ??“哦？”他眉梢一跳，半眯著眼輕描淡寫道，“恰恰相反，我倒並沒什麽打算。”

  ??此言一出，眾人欲言又止。齊衍卻神色不變，隻依舊看著他。

  ??“你是什麽意思？”

  ??“有備才能無患，這樣簡單的道理，靖王爺難道不知道？”男子微笑，嘴角輕揚似愉悅的樣子，“在探清這府中基本以前，我不做任何打算。”

  ??音落，一旁的江婉憂心忡忡問，“可是阿離，貿然打探不會危險嗎？周大人先前已說過派人監視我們，現下未必沒有繼續……”

  ??“誰說我們要親自試探？”

  ??那人仍是笑，驀地抬頭望向屋內窗邊立著的紫衣女子，眸光意味深長。

  ??“人做不了，總還是有其他東西能做得了。”

  ??接收到他目光中的深意，始終沒開口的黎歌先是怔愣一瞬，旋即了然過來。

  ??烏眸微凝，她冷豔的臉上波瀾不驚，恭敬頷首道：“屬下領命。”

  ??說罷，也不等其他人開口，徑自推門走了出去。

  ??眾人皆是詫異，紛紛麵麵相覷。齊衍先是瞟了眼江厭離，見那人俊龐平靜，姿態好似胸有成竹，桃花眼不禁暗了暗。

  ??但最終他什麽也沒說，隻輕笑著飲了口桌上的茶，盯向女子離去的方向，目光熠熠。

  ??.

  ??南陽帝宮，國師殿——

  ??藕粉裳女子趁著夜色，跌跌撞撞跑進大殿之內，瞥見殿中央的屏風後兩眼一亮，毫不猶豫地將之推開竄了進去。

  ??“國師大人！國師大人！”

  ??連喊數聲，她繞過周圍擺滿瓶瓶罐罐的桌椅，驀地聽聞背後一陣窸窸窣窣聲，轉身猝不及防便對上男人陰兀的眼神。

  ??“啊……”突兀撞見他，唐語凝驚得短呼一聲，迅速壓下喉間的尖叫雙膝跪地道，“參見國師大人！”

  ??她纖瘦的身子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看來好不憐人。但赫坦僅是居高臨下冷冷睨著她，眸中毫無半分憐惜，甚至還隱隱透著慍怒。

  ??“喲，這不是唐司彩嗎？都這麽晚了，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忽然一道女子嬌聲，青衣美人白皙的雙臂蛇一般環上男人腰身，自他背後探出頭來。

  ??聞言，唐語凝一怔，又見她衣衫不整，當即明了過來他的怒意從何而來。

  ??“大、大人……”女子顫聲開口，嫵媚嬌顏一瞬間失了血色，“下官並非有意打擾，隻是有事一定要同大人說……”

  ??“不是有意？你不懂得規矩，擅闖我這國師殿也就罷了，怎麽如今連天色也看不來了嗎？”

  ??國師因著半月多前捉拿江厭離失敗一事，對她本就極為埋怨，現下又被壞了好事，更是臉色陰沉，語氣森寒。

  ??“哎呀，大人！”

  ??氣氛正膠著之時，摟著男人的青衫美人開口了，聲音嬌滴滴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別這麽凶嘛……唐司彩不惜性命，大半夜冒著被滿殿禁軍杖斃的危險也要找過來，想必是有急事上報呢！”

  ??她雖是在幫著解圍，語氣卻極輕慢，好似透著玩味嘲諷。

  ??台階都已被伸到眼前了，唐語凝也顧不得其他，萬分識趣地順勢而下道：“大人，您要責罰下官也認了，可有一事下官不得不同您講！”

  ??說罷，她似下了什麽決心，一咬牙霍地抬起頭來，“這事與江婉有關！”

  ??江婉？

  ??國師擰眉，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起來說話。”

  ??沉吟片刻，他朝碧兒示意將外袍取來，邊抬腿自顧自走到殿左側的椅子前坐下，冷眼睨著唐語凝。

  ??見他肯聽自己說，唐語凝大喜，急忙要開口卻又似想起什麽，猶豫地看了看青衣美人。

  ??碧兒正抖開長衫為男人披上，察覺到她的視線紅唇半勾，笑容又多了幾分譏諷，“唐司彩不謝我就算了，為何老盯著我看？”

  ??頓了頓，她倒也不畏懼，軟綿綿倚靠進國師懷裏，“大人，莫非還有什麽事，是奴聽不得的？”

  ??國師垂眸瞟她一眼，卻也沒推開，隻掀起眼簾看向唐語凝淡淡道：“說吧。”

  ??聞言，粉裳女子吃了一驚，暗道這女子或許不止是名寵妾，大抵是國師心腹，當下心頭對她多了幾分重視。

  ??不過，她現在最應該做的，是贏得這個男人的信任……

  ??“大人，下官就長話短說了。”

  ??媚眼閃動，她抿了抿唇，斟酌著開口，“下官知道您現下在追捕誰……若想把江厭離帶回來，您也知道最簡單的辦法，是捉住江婉……”

  ??說及此，她頓了頓，媚眼驟然迸出兩道冷光，“下官有辦法，借著江婉將他引回來！”

  ??國師陰霾的臉色在她音落瞬間緩和了些，卻仍沒鬆口，隻饒有興味道：“哦？怎麽引？”

  ??“大人有所不知，江婉身上有一致命弱點，解救之法如今隻有下官知道……江厭離為了她，勢必會回京來。屆時必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你倒是自信。”男人笑，悠悠出聲道，“上一回在青郡，你不也是這麽和本座說的？”

  ??唐語凝臉色一變，連忙惶恐叩首，“上回是下官行事不力，出了差錯……可這次是真的！求大人再給下官一次機會！”

  ??上次計劃出錯讓江婉他們逃走，國師震怒之下將她和宋青雲帶回宮中囚禁起來。今天都是她費盡心血設計逃出了尚功局，才能見到他……

  ??想到宋青雲的遭遇與現下狀況，唐語凝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更焦急地懇求，“大人再信下官一次，就一次！若是此番不成，要罰要殺任您處置！”

  ??她說得無比懇切，貝齒咬著唇瓣幾乎都要溢出血來。

  ??利眸微微眯起，赫坦細細打量她，眼底盡是探究。過後，他忽地笑了，攬著碧兒的手緊了緊，引得女子一聲嚶嚀。

  ??“本座向來是大度之人，何況唐司彩既如此誠心要為我行事，區區一個機會，倒也不是不能給。”

  ??國師啟唇，布滿刺青的臉上笑意詭譎神秘，“隻是唐司彩或許不知，本座行事，有一個前提。”

  ??前提？

  ??唐語凝愣住，柳眉微蹙不解地看著他，“大人請講。”

  ??“本座用人，從來講究一個忠心。”男人一邊說，一邊拍了拍懷中人兒的後背，“可人心莫測，隻靠嘴上一個忠字，終歸是不保險的。”

  ??碧兒抿唇輕笑，憑著多年跟隨服侍他的經驗已心中明了，當即站起身走到殿角落一架長櫃前，精準無誤地打開其中一個，取出個藥瓶來。

  ??“唐司彩，”蓮步輕移，她青衫飄飄來到仍跪著的女子麵前，笑盈盈從藥瓶中倒出枚丹藥來，“請吧。”

  ??多的話她一句也沒說，可通透如唐語凝，立即便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意思。

  ??“大人……”媚眼死死盯著麵前藥丸，女子沉默半晌，才有些艱難地發聲，“這可是……控製死士用的藥丸？”

  ??她早已聽聞國師擅長用毒，管控座下死士最常用的辦法便是下蠱用毒。

  ??國師不置可否，笑意漸深，“你若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話雖這麽說，尾音湮沒的瞬間，他眉眼間劃過抹一閃而逝的殺意。

  ??……不能退縮……

  ??這念頭一經腦海浮現，便隨著唐語凝的無聲喘氣變得愈發清晰。

  ??她緊緊凝著藥丸沉默了好半晌，猛然一伸手，幹脆利落地將其抓起放進自己口中。

  ??隨後喉頭一顫，迅速將其吞了下去。

  ??“大人，”再抬眸時，她眼底最後一抹掙紮已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般的決絕，“能為您效力，下官甚感榮幸……”

  ??那樣自然的語氣，仿佛方才服下毒藥的人，並不是她一樣。

  ??饒是見慣了人的碧兒，此刻也禁不住感到詫異，一貫輕浮的媚笑也已收斂，被凝重嚴肅所取代。

  ??這個女人……

  ??唇瓣微動，她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口，隻默默垂眸退回到國師身後站定。

  ??國師倒是沒什麽反應，目睹了全經過隻眨了眨眼，輕笑著擊掌，“唐司彩行事果敢，本座甚是欣賞。”

  ??“大人過獎了。”粉裳女子唇角勾了勾，扯出個僵硬的笑來，“下官已吃了藥，大人能信我了嗎？”

  ??“先別急，吃了藥，隻能算你半隻腳踏進了國師殿。”

  ??見女子愕然抬頭向自己看來，男人不緊不慢地回答，大手撫頜眯著眼道，“剩下這半隻能不能踏進來，還要看你如何行事啊……”

  ??說罷，他抬手擊掌邀人入內。

  ??皎白月光中，黑衣男子鬼魅般踩風而入，不知已在殿外靜候了多久。

  ??“主人，請吩咐。”

  ??他麵朝國師單膝跪地，嗓音嘶啞粗噶。

  ??“門中新收了女子加入，你知曉該做什麽吧？”國師語氣自然，言語間，卻又十分耐人尋味，“交給你了，老規矩。”

  ??“屬下遵命。”男子俯首領命，隨後緩緩轉過身去。

  ??唐語凝怔怔看著他，隨後目光又自國師和碧兒臉上一一掠過。突然地，青衣美人唇角上提，美目款款抬起與她對視。

  ??那一眼，似嘲諷，又似同情憐憫。

  ??思緒仿佛被一箭擊中，唐語凝雙目瞠大，意識到什麽似的突然不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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