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位於沙漠中央, 晝夜溫差極大，白日還炎熱如夏此刻入夜卻又仿似寒冬。子夜時分寒風乍起, 順著隙開條縫的小窗灌入, 徑直吹拂到床上躺著的人身上。

  ??江婉被凍醒，睜眼時手腳已冰涼，原本蓋著的棉衾不知何時也掉到了地上。

  ??“阿離？”

  ??下意識伸手摸向身旁, 她卻沒觸到那人, 當下一蹙眉，揉著眼睛坐起身來。

  ??室內雖沒點燈, 好在天上的月亮飽滿, 鉤掛在別院上空, 銀光皎白。借著朦朧月光, 江婉隱隱看見小窗邊的桌前, 男子側身而坐, 正專注地仰望夜空。

  ??“你在做什麽呢？”

  ??攏了攏單薄的內衫，她下榻朝他走去，“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那人沒回答, 聽見她的聲音也沒有任何反應, 好似超脫入了神。

  ??見狀, 江婉秀眉擰得更緊, 腳步在他身前一步遠停下, 半是困惑半是探究地盯著他。

  ??“阿離？”順著他的目光也往天上瞧了瞧, 她沒看出有異, 於是又轉回看他，“你怎麽了？”

  ??他還是不說話，連頭也沒回一下。

  ??沒來由地, 江婉心口一空, 生出種詭異的不安來。

  ??“阿離……”

  ??猶豫了下，她仍是叫他，隨即抬步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

  ??一陣清風又起，將窗戶吹得更開些，月光再不受遮掩地灑入，直直照在男子麵上。

  ??月光下，他俊削的側臉冷凝，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直到這時，他才似覺察到她的靠近，睫翼輕顫緩緩轉過頭來。

  ??視線清明的一刻，江婉霍地瞠大了眼，每一寸眸光都盡是錯愕——

  ??他一直隱藏的另半張臉上，鳳眼赤紅，刺青遍布，夜色之中形似羅刹惡鬼！

  ??“婉婉。”她看見他唇瓣開合，淡聲間嘴角溢出縷縷血絲，“我殺了太多人。”

  ??音落，隻見他手臂上舉，輕輕托起團血糊糊的東西——赫然是唐語凝被整齊削下的人頭！

  ??“你看，我替你報仇了。”

  ??他輕聲呢喃，說罷竟驀地張口大笑了起來。那笑聲尖銳刺耳，宛如魔音回旋在江婉耳邊，聽得她一陣心揪，驚悚流遍了四肢百骸。

  ??在他瘋狂的大笑裏，她小臉越發慘白，捂著耳朵腿軟地蹲下身去……

  ??“不要！”

  ??驀地一聲尖叫，女子自噩夢中醒轉過來，雙目圓瞠冷汗涔涔。

  ??“嗚嗚，嗚嗚……”她似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抱著腦袋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不住地抽噎哭泣著，“不要……”

  ??“婉婉？”

  ??男子的聲音低柔響起，嗓音裏還透著初醒的微啞，“怎麽了？”

  ??被他從背後抱了滿懷，江婉也不答話，隻是一個勁地搖頭抽泣著，依舊沉浸在那可怕的夢魘中。

  ??江厭離墨眉皺起，狹長的鳳目此刻睡意已盡褪，隻緊盯著她。隨後他索性半坐起身，抱孩子般把她整個摟起放進了懷裏。

  ??“婉婉，”他低哄她，按下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肩膀上，“是做噩夢了嗎？別怕，我在這裏……”

  ??他擁住她的姿勢那般小心翼翼，仿佛懷中人是稀世珍寶。

  ??江婉哭得眼前發花，感受到他大掌的撫摸卻想起了先前夢裏的場景，身子一抖又哭出了聲，“阿離，不要殺人……我不想你入魔……”

  ??入魔？

  ??江厭離一愣，旋即黑眸閃過一絲了然。

  ??“我知道你夢見什麽了。”他歎氣，俯首去吻她的發頂，“別害怕，那隻是夢。我就在這裏，在你身邊陪著你，什麽也沒發生。”

  ??說罷，他半闔起眼，俊龐隱隱浮上些許無奈。

  ??雖然她從來不說，可他一直清楚她心裏的擔心。逃亡至今，這一路她都盡力無時無刻地看著他，想方設法不讓他動手殺人。

  ??她以為自己做得很隱蔽，其實從沒瞞過他。看來赫坦說的話對她影響的確是很大……

  ??想起那個名字，江厭離眼底閃過深濃的殺意暴虐，隻是察覺到懷中人的顫抖後刻意壓抑，又恢複成溫柔的樣子。

  ??“無憂草是魔草不錯，可隻如今這點魔氣，還毀不了我。”

  ??屈指抬起她的臉，凝著她通紅濕潤的大眼，他輕歎口氣，滿目心疼，“乖，別哭。看見你哭倒是比魔氣更能逼瘋我。”

  ??每次看見她難過，他就會有種毀天滅地的衝動，恨不得殺盡天下人。

  ??江婉淚眼汪汪與他對視，狂跳的心這才緩緩籲出一口氣。

  ??“阿離，”她動了動身，改成跪坐在他麵前的姿勢，“隻要我們到了北溟，進了帝宮就好了對不對？那裏就會有救你的辦法，對不對？？”

  ??她字句間盡是希冀與迫切，每多問一句，雙手就更攥緊他衣襟一分。

  ??見她這樣慌張，男子眸色微深，好半晌後啟聲。

  ??“嗯。”

  ??回應時，他微垂下眼，借此掩飾眸底的深意。

  ??女子並未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她緊繃的心弦稍稍鬆懈，緩緩鬆開抓住他的手。

  ??“那就好，那就好……”重複著喃喃，江婉素來透亮的烏眸，此刻都略顯渙散，“我們要去帝宮……我們要再快點去帝宮才行！”

  ??她不住地念叨，既像是說給他，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皇帝的信裏說，江厭離想要的答案在北溟帝宮。後來她問過他，他想要的答案，是指什麽？

  ??他並沒有說太多，隻是告訴她，那是解除無憂草魔毒與他生來背負詛咒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就藏在北溟帝宮裏。

  ??也就是說，隻要能盡快去到帝宮，他就能避免入魔，而這便是他們如今千裏迢迢來到這裏的原因。

  ??因為隻要到了帝宮，他就有救了。

  ??或許是對前路更加堅定，江婉眸中複又聚起星星點點的光來。

  ??“對不起，我方才太激動了……”

  ??用手背胡亂抹了把淚，她輕舒口氣抬眼看他，對上他的目光時為以示寬慰，甚至還嘴角輕揚露出個淺笑來，“是不是嚇到你了阿離？抱歉抱歉……但我現在沒事了，隻是做了個噩夢被嚇到了……”

  ??她笑得溫潤動人，眉眼間燃起的希望將月光的皓輝都奪了去。

  ??如此閃耀，如此熠熠生輝。

  ??江厭離的視線裏滿滿都是她，可越是看著，就越覺得她的笑奪目不能直視，甚至到了刺痛他眼睛的地步。

  ??“婉婉，”鬼使神差地，他脫口問出，“如果帝宮裏沒有我們要找的東西，你會怎麽做？”

  ??他隻是想知道，如果注定他要入魔，她會怎麽做？

  ??意料之中地，女子麵上血色在聽清他所言的瞬間盡數褪去。

  ??這個如果太過瘮人，江婉根本就不願去思考。可不知怎地，此刻對上他幽邃的潭目，原本的抗拒與不安便逐漸平靜，取而代之的冷靜。

  ??是啊，如果解不了魔毒，那她又該怎麽辦？這是一個她一直逃避，卻又必須思考的問題。

  ??“如果沒有……”

  ??她啟聲，亦歎亦悲地思索著，片刻後忽地咬牙答，“如果沒有，我們就繼續找！這世上總有一個辦法能解得了，我不相信你就必須要入魔！”

  ??黑眸完整清晰地映出男子的容顏，她說著又甚感悲慟，卻也不再哭了，“如若真到了毫無轉圜餘地的那一步，我曾說過，即便是地獄我也陪你一起去……”

  ??“可在此以前，我絕不會放棄！我會一直找，一直找，找到再無其他辦法為止！”

  ??女子句句擲地有聲，宛如那年長白山，曾對他做過的無數次許諾一樣。

  ??她真的是從來都沒想過要放棄他啊……

  ??江厭離心底一片溫軟，分明勾唇想作出輕鬆的模樣，可到了頭，卻隻能苦笑。

  ??“婉婉，我時常會想，與其說你是執著，倒不如說頑固。做了選擇即便是錯的，還是隻知橫衝直撞，不肯回頭。”

  ??輕撫她的臉，他的目光緊緊攫住她的眼睛，恨不能將每一寸都鐫刻進心底。

  ??“可我偏偏，愛慘了你這份頑固。”

  ??輕聲呢喃，他俯身，忘情地吻上她。二人唇齒輾轉間，他黑眸半眯，思緒有一瞬間的抽離。

  ??其實他沒有告訴她，在她驚醒之前，他也做了個夢。

  ??夢裏他已入了魔，靈魂被禁錮在驅殼之內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大殺特殺，滿手沾滿了鮮血。

  ??最後他終於登上了最高點，腳下踩著的盡是累累屍體，森森白骨。

  ??而最靠近他的那一具，是她。

  ??這個夢幾乎將他逼瘋，醒來的瞬間魔氣暴漲，蓄了滿掌的內力險些往自己胸口拍去。

  ??就在動手的前一瞬，聽見她的驚呼，才讓他清醒過來。

  ??她又救了他一次，就像以往那每一次一樣。所以即便是抽筋剝骨，不擇手段，他也一定要解除魔氣，消湮孽瞳。

  ??哪怕隻是為了她。為了她始終堅持的這份“頑固”。

  ??……而第一步，便是要查明，這座府邸究竟有何古怪，竟能使他二人雙雙發了這樣的噩夢……

  ??眼睫顫動，他輕闔眼，斂去眸中風起雲湧閃過的無數情緒，扣住女子後腦將人順勢撲倒專注地親吻。

  ??仿若膜拜，仿若描慕著心之珍愛。

  ??夜色愈濃，滿室旖旎之中，山月也看不穿他心底思謀。

  ??.

  ??齊衍衣衫完整推門而出，他刻意收斂了氣息，繞過外間隨侍的休憩之所時，連流景都未驚醒。

  ??暗暗施展輕功，他腳底若生風，僅幾個縱躍便悄無聲息地躍上了屋頂。那裏，盡頭之處，紫衣女子孑然而立，高束的馬尾隨風微動。

  ??“黎姑娘倒是好興致，深夜爬到屋頂來賞月。”

  ??男子一聲輕笑，在她身後幾步遠站定，負手而立。

  ??黎歌早在他躍上房梁的一刻便察覺到，此刻倒也不驚訝，隻轉頭瞟了他一眼便一言不發又轉回身，向前極目遠眺。

  ??沒得到她回應，齊衍並不在意，靜默少頃再度出聲。

  ??“你已經在這裏待了兩個時辰了。你在等什麽？”

  ??先前議事結束眾人散去時，他便瞧見她往這裏來。今夜他心有思慮睡不著，三更的天了再往外試探，竟發現她還在這裏，難免心中好奇。

  ??“先前你和江厭離說的打探，是指什麽意思？”

  ??一語畢見她還是不說話，他又問道。俊臉收斂了平素的輕佻，多了幾分凝重探究。

  ??“你們南陽人都這麽聒噪嗎？”

  ??突兀地，女子開口了，清冷聲線自背對著他的方向飄來，夜色中說不出的悅耳。

  ??齊衍挑眉，正想再出聲，不及張口卻又聽她道，“安靜些，它回來了。”

  ??它？

  ??男子不解，卻也配合地閉上嘴。幾乎同時地，他忽見她單臂高舉，指尖在空中劃出個奇異而靈動的手勢。

  ??下一瞬，一隻蒼鷹撲騰著翅膀，轉瞬便穿透雲層俯衝而下，穩穩落在她平舉的手臂上。

  ??對上那猛禽冰冷的雙眼，齊衍怔愣，桃花眼罕見地錯愕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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