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爐焚著沉水香, 嫋嫋香氣繚繞，瞬間便充滿了臥房。

  ??女子一襲白衣正襟危坐在床邊, 輕嗅了口香氣, 隨即小心翼翼地抬眸往麵前瞄去。

  ??男子眉目微斂，正握著她的手替她上藥，目光專注而平和。

  ??“我臉上有什麽奇怪？”

  ??驀地, 她手腕一疼, 隻聽那人的聲音淡淡響起。

  ??江婉一顆心顫了顫，像是做壞事被抓包的小孩, 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垂下頭去, “你好像……很擅長醫術？”

  ??“傷受得多, 自然就學會了。”他麵色依舊, 似乎並未在意方才的插曲, “你皮肉細嫩, 前幾日被麻繩捆久了，要想消腫還需些時日。”

  ??說著，他用拇指輕輕按了按她腕間一圈紅腫, 輕聲問：“還疼嗎？”

  ??不過片刻的工夫, 原本上藥時一觸便刺痛的傷處, 此刻經他按壓竟都沒了太多感覺。

  ??“不疼了……”江婉看著手腕, 驚奇地眨眨眼。

  ??見狀, 江厭離勾唇笑了笑, 似是看穿了她的疑問, 解釋道：“這是最頂級的金瘡藥，止血鎮痛有奇效。”

  ??這藥她曾聽說過，極其珍貴難配, 即便是她早年跟隨師傅學醫之時, 也不過有幸見過一次。

  ??……這麽珍貴的藥，他卻拿來醫她的擦傷，還用了那麽多……

  ??黑白分明的杏眼微微瞪大，她看他的眼神有些複雜。

  ??反複地斟酌著，良久之後，她才似下定決心，猶猶豫豫開口道：“我們……曾是認識的，對嗎？”

  ??這話一出，那人放藥的動作突地一頓。

  ??見狀，江婉忐忑，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磕磕巴巴地接著道：“我、我並非有意戲弄你……五年前我自長白山上墜崖，醒來過來有許多事都記不清——”

  ??話音未落，她眼前忽然一花，隨即隻感覺唇上軟了軟。

  ??“我與你豈止是認識？”

  ??那人自吻過的她的嘴角抬起頭來，極美的黑眸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喃喃輕問。

  ??“你可曾見過誰，會對隻是認識的人這樣做？”

  ??溫潤的烏眸愣愣眨了眨，女子過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他做了什麽，當下慌張地伸手捂嘴，下意識就要往後退。

  ??江厭離沒給她這個機會，迅速一伸手便輕而易舉地將她撈進懷中。

  ??輕柔地將她抱放在腿上，他的力道卻沒減輕半分，“別亂動，不然我可保證不了，不會對你做什麽。”

  ??說著，他掌住她腰身的大手威脅性地捏了捏，氧得江婉猛地一個激靈。

  ??“你、你……”女子又羞又氣，一張臉漲得通紅，但無奈對他有所顧慮，最終隻得生生將話咽下肚去，索性不再言語。

  ??見狀，江厭離先是笑，須臾之後，又輕歎了口氣，將她摟得更緊。

  ??“婉婉，”他伸手替她梳平額角亂發，喃喃低語道，“快些想起我吧……我就要忍耐不了了……”

  ??他思念她的笑，思念她的親近，更思念她以往瞧見他時，遠遠奔跑著張開雙臂的身影……他思念她對他所有的喜歡和依戀。

  ??再想到如今對她而言，他隻是個攻她家國的陌生人，他就心痛得不能呼吸，滿心暴虐恨不能斬盡天下人。

  ??原本倍感屈辱的江婉聞言，既訝異，又奇怪地望向他。

  ??她心頭，那種詭異的鈍痛酸澀再度蔓延開來。

  ??秀眉蹙緊，她眨了眨眼，有些遲疑地開口：“你……”

  ??“主上，方才看守江氏女眷的侍衛來報，說是江府二小姐已絕食三日，以死相逼要見江小姐。”

  ??忽地，門外傳來一聲侍衛稟報，江婉臉色一變，當即便要站起來。

  ??“知道了，退下吧。”

  ??男子淡淡出聲，表情疏離而冷淡。

  ??“語凝是我妹妹…求求你，讓我見她一麵……”被他抱著，江婉站不起來，隻好就著坐在他腿上的姿勢哀求他，“我們已有七日未見，她一定很擔心我……”

  ??“噓，別哭。”唇上突兀抵上一根食指，他大手上移，溫柔地摩挲著她泛紅的眼眶，“我說過，你不必求我。隻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給。”

  ??音落，江厭離收回手，擊掌示人入內。婢女們捧著厚實的棉衣呈上，他伸手接過，一件一件仔細地替她穿上。

  ??末了，他再度抱住她，吻她額心。

  ??“去吧。”最後替她理了理衣襟，他漫不經心地低語，“天冷，記得早些回來。”

  ??“回來”二字他說得極輕，音落過後很久，都還似有些輾轉的氣音。

  ??……聽來實在是過分的詭異……

  ??“……目前的計劃便是這樣，宋大哥已經安排好了，今夜趁前院著火，那些守衛去滅火的時候咱們就跟來接應的人走。姐姐你聽明白了嗎？”

  ??女子的聲音喋喋不休在耳邊響起，一直沉浸在方才那人奇異語氣中的江婉忽聽她叫自己，這才黑眸一閃，回過神來。

  ??“什麽？”

  ??她臉上尤帶著未散的茫然，怔愣似地看向她。

  ??聞言，“絕食虛弱”的唐語凝柳眉緊皺，極為不滿地數落她，“都什麽時候了，姐姐你還這樣不專心？！我說，宋大哥派人在後院接應我們，今夜你定要及時趕到！”

  ??怔怔地低頭看了眼手指，江婉沒說話。

  ??自青鎮淪陷已過了七日，她一直被軟禁在自己院中，對外界之事一無所知。

  ??唐氏母女則與她的一雙侍婢一道，被囚在府中另一側的院落。直到今日唐語凝以絕食為由裝病，她們才得以相見。

  ??據說宋青雲這幾日依靠著行商積累的人脈，雇得了一支私軍，又打點安排好了一切，派人送信說今夜子時要來江府救她們。

  ??因此唐語凝才如此急切地要見她，隻因這計劃中，她是極重要的一環……

  ??“你說……要我給他下藥？”

  ??沉默良久後，江婉才有些遲疑地開口，秀眉擰成一團，“可我沒有十足的把握，這樣做……會不會太過冒險？”

  ??“嗐，姐姐你別擔心，隻是一味迷藥罷了，無色無味，隻要做得隱蔽些是發現不了的。”見她猶豫，容貌豔麗的女子趕忙上前勸說，“何況唯有將那魔頭藥暈，咱們才有機會逃得出去！”

  ??宋青雲的計劃是，夜裏在江府前院放火，趁著眾人滅火一團亂的時候，讓私軍潛入府內將她們幾人救下，而後再從戒備鬆懈的後院逃走。

  ??而為了提高勝算，他還搞來了迷藥，讓江婉給江厭離服下。

  ??入夜起火之後，叛軍勢必會分出兵力去保護首領。倘若那時江厭離仍昏迷不醒，他們必定會專注於救醒他。

  ??而她們幾人，自然就能順利逃走。

  ??“姐姐，我聽說那魔頭這幾日都同你……在你院中，”

  ??唐語凝原本想說同塌而眠，但想了想，又說得委婉了些，“你與他接觸的時間更多，隻需趁他不備，將藥放入他水中即可。”

  ??江婉並未覺察出她話裏有何不對，因為事實上這些天雖然江厭離的確是宿在她房裏，他們二人卻是清清白白的，她行正坐端也無需多想。

  ??聽了唐語凝的話，她思索了良久，分明理智是在告訴她，這計劃的確極好。

  ??可莫名地，她心中就是百般抗拒，甚至於有些說不出的憤怒。

  ??“你確定那藥隻是迷藥，而於人無害？”

  ??又是長久的沉默，江婉微微握緊掌心，抬頭看向女子低聲問。

  ??唐語凝有些古怪地回望她，點點頭，“你莫不是對這魔頭起了惻隱之心？？姐姐，我知曉你心善，可善心也不是這麽用的啊，他是叛軍！是會屠城殺人的魔鬼……”

  ??“他不是！”

  ??不假思索地，江婉脫口而出。

  ??話音一落，兩人都愣住了。

  ??雙目微瞠，在麵前女子怔愣驚愕的注視中，江婉茫然地抬手掩嘴，驚異於自己竟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我與你豈止是認識？”

  ??那人漫不經心的笑語忽地自腦海閃過，她怔怔地眨了眨眼，隻覺心髒一陣狂跳。

  ??最後還是唐語凝先反應過來，拉著她念叨了一通不能被洗腦之類的話，這才往門外張望下，急急催促她趕在晚膳之前回去。

  ??“姐姐，你記住了，咱們隻有這一次機會！”粉裳女子抓著她的雙臂，滿目嚴肅地壓低聲道，“若是失敗了，依那魔頭的性子，必會將我們都殺了！”

  ??一邊說著，一邊自袖中掏出小包藥粉塞入江婉衣袖，她將她往門外一推，佯裝虛弱的模樣抹了抹眼淚哭哭啼啼，“姐姐，語凝今日知曉你是平安的就好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啊！”

  ??她哭得情真意切，此刻看來，也隻教人覺得是尋常姐妹間相見激動。

  ??屋外盯梢的侍衛並未發現異常，隻麵無表情地走上前，朝江婉一拱手，比了個請的手勢。

  ??江婉冷著臉，目不斜視地越過他們，徑直向前走去。

  ??……隻是迷藥罷了，不會有問題的……

  ??盡管心頭一片翻江倒海，她麵上卻始終沉靜冷淡，連眉梢都未跳動半分。

  ??……她是江氏的嫡女，青郡未來的郡守，她有義務要保護郡中百姓……

  ??掌心不斷收緊，將那包藥粉更往袖中藏了些，女子眼神一凜，輕輕吸了口氣。

  ??.

  ??回廊上最後一盞燈籠被點亮之前，江厭離終於處理完了事務，回到了江婉的別院。

  ??這幾日剛剛攻陷青郡，一邊要清繳郡中舊黨餘孽，一邊要提防著朝廷派來的鎮壓軍，其實他已經忙得連續幾日沒能好好休息了。

  ??但即便如此，每日他仍舊會抽出時間陪著她，哪怕入夜她睡熟之後，他便立即起身不眠不休地部署安排，直至第二日她醒來之前又躺回去，裝作與她共眠了一夜的樣子，他也沒有半點怨言。

  ??因為他想要她更快地熟悉他，再次像當年那樣親昵依賴他。

  ??憶及往昔的情景，江厭離一陣恍惚，不自覺臉色又有些不虞。

  ??然而這隻持續到他走到江婉臥房門口，剛一邁上台階，便恰巧撞見門聲響動，他一抬眸便對上了女子微微訝異的眼睛。

  ??江厭離同樣有些驚訝，他不曾想到，今日她竟會站在門邊等他。

  ??“婉婉，”下意識勾唇，他有些欣喜，“你在等我嗎？”

  ??聞言，原本隻是想敞開門透透氣的女子愣了下，順勢點點頭。

  ??深沉的黑眸一瞬間迸射出明亮的光，他大喜，立即握著她的手，拉她進了屋。

  ??“怎麽了？”在桌旁坐下，他自然地將她抱到腿上，滿目溫柔道，“可是想起什麽來了？”

  ??江婉並沒料到他會突然出現，因此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此時聽他這麽說，稍微猶豫了會兒便半真半假地開口，“今日見到我妹妹，與她聊天時說起你……心裏有些難受……”

  ??這並非假話，因此即便她撒不來謊，此刻也沒教他看出破綻來。

  ??聽她這麽說，江厭離稍稍有些失落。但有反應總比全當他是陌生人好，他始終還是高興的，當即又將她抱緊了幾分，埋首到她頸窩，“婉婉，我好高興。”

  ??嗅著她身上熟悉的冷香，他隻覺心花怒放，“我好想你…好想你……”

  ??被抱著的女子渾身僵硬，此時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不自覺地瑟縮了下輕聲道：“我、我還沒用晚膳，有些餓了……”

  ??聞言，男子才似如夢初醒，立即抬起頭來。

  ??“抱歉，是我太過高興了，”他衝她笑，俊美的臉上竟是孩童般純真的歡喜，“我這就喚人送膳來，好不好？”

  ??說著，他便拍手喚來人，吩咐上菜。

  ??杏眼無意間瞟到桌上放著的茶盞，江婉眸子一閃，心頭忽地湧上個主意來。

  ??“你、你渴嗎？”盡可能保持鎮定，她主動伸手，輕輕搭在男子肩上道，“我給你倒些茶可好？”

  ??說完怕他疑心，她又巧妙地接了句，“謝謝你今日肯讓我同家人見麵。”

  ??這樣聽來，似乎她今天格外的順從都是為了感謝他的寬容，也就更加順理成章了幾分。

  ??“你若是想見她們，我明日便讓她們搬來你隔壁院子，可好？”

  ??私心裏，江厭離恨不得她除了他，誰也見不了。但過了這些年，他早已學會了偽裝與隱藏。

  ??與其將那樣偏執陰暗的一麵展現出來嚇到她，倒不如表麵上同意她，背地裏再找機會將她與外人隔離開來得好。

  ??鳳眸暗光流轉，他自始至終笑得溫雅寵溺。

  ??江婉點點頭並未多想，隨即輕巧地自他腿上跳下地，緩步行到桌前。

  ??伸手拿起茶盞，她側目朝他看了眼，隻見男子一雙黑眸直勾勾盯著她，連半分也沒移開。她心頭不禁一跳，手也有些抖。

  ??“你、你能不能把那邊的茶杯遞給我？”

  ??萬千思緒飛快地在腦中流轉，極短的時間裏，她想出個絕佳的借口，裝作隨意地放下茶壺，指了指桌子另一邊。

  ??茶盞與茶杯是分開放的，她手邊隻有一個杯子，另一個就在他左手邊。

  ??男子不疑有他，輕笑著便順手去拿。

  ??……就是現在！

  ??趁他轉眸那一瞬的工夫，女子迅速用寬大的袖襟掩著，另一手將早已在袖中拆開的藥粉倒入茶杯。

  ??因為過於緊張，她連手都在發抖，倒茶時不慎撒了些在桌上。

  ??烏眸緊盯著白瓷的杯子，待見到入水的一刻，裏頭藥粉頃刻間消散溶解，她心一鬆，緩緩呼出口氣。

  ??“來，給你。”

  ??一隻杯子被推到她手邊，男子餘光瞥見桌上的水漬，語帶調侃道：“婉婉與我獨處就這般緊張？怎地撒了這麽多水在桌上？”

  ??這話他隻是隨口一說，但聽在江婉耳中就是另一層意思了。

  ??慌張地抬頭，她雙目微瞠朝他看去，待對上他促狹的笑眼，霎時明白過來他隻是在調侃自己，於是又鬆了口氣。

  ??但那一閃而逝的驚惶，卻並未逃過男子的眼睛。

  ??江厭離的笑容忽地僵了僵，眸中劃過絲意味深長。

  ??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微笑著看她斟滿茶杯，又將第一杯遞給他。

  ??“這是上好的湄潭翠芽，要趁熱才好喝。”她衝他抿唇笑了笑，目光略微有些閃爍，“你…你嚐嚐吧。”

  ??目光先是下望，瞟了眼杯子，他又定定看了她幾眼，笑意忽地加深，伸手便接了過來。

  ??“婉婉給我的，我自然是會喝的。”

  ??戲謔似地低語，他半闔的黑眸中，閃過絲詭譎的光芒，旋即舉起杯子，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成功了……

  ??見他放下的杯子之中空空如也，江婉隻覺得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但立刻地，她又覺得心裏格外難受，鈍痛洪水般洶湧而上，疼得她不禁捂住胸口弓起身子去。

  ??“怎麽了？”

  ??見狀，江厭離笑容退散，當即皺著眉頭起身扶住她，“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女子搖頭，大滴大滴的眼淚突兀如珍珠般顆顆滾落。

  ??他大驚，鳳眸驚愕地俯視她，張口想說些什麽。

  ??然而下一瞬，隻見他身子一晃，竟直直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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