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喧鬧的大廳之中, 此時一片死寂，連根針落在地上都清晰可聞。

  ??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正中央, 男子半跪在地, 緊緊將女子摟入懷中，動作之虔誠，宛如擁住的是什麽稀世珍寶。

  ??他俊美的臉上, 五官因極度的激動和喜悅而扭曲, 一字一句間，姿態近乎瘋魔。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離王。

  ??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傾倒了南陽八郡掀起一片腥風血雨, 令人聞風喪膽的嗜血大魔頭, 即便是在屠城之時, 也從未有過如此瘋狂的神態。

  ??……這個女人……

  ??無比震驚地望著眼前景象, 一旁圍觀的申屠怔愣一瞬, 目光緩緩移到了男子懷中被摟得嚴嚴實實的人身上。

  ??女子身形纖細嬌小，此刻又被如此緊密地擁抱著，隻看得見衣裙和長發。

  ??異瞳之中驀地劃過一道暗光, 盡管滿心疑惑, 申屠卻並未出聲, 隻沉默地站在一旁, 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們。

  ??而眾人視線的盡頭, 江厭離對所有人的反應置若罔聞。

  ??“婉婉……”掌心緊扣著她的肩骨, 他擁住她的手不住地顫抖, “終於找到你了……我不是在做夢……”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自己麵前。

  ??無數個日夜，午夜夢回之時他曾見過她。

  ??夢中的她姿態各異, 有時是笑的, 有時在哭，有時會嬌嗔地上前同他笑鬧，有時又會憤怒地質問他為何沒能拉住自己……但無論夢境怎樣變化，有一點卻從未改變過。

  ??那便是夢的最後，他們總會莫名其妙地回到長白山的崖頂上，那個雨夜裏。而她又會當著他的麵，重新掉下去一次。

  ??一次又一次，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掉下去，無能為力。

  ??於是每睡一次，他便夢一次；每夢一次，他便看著她死一次；而每看著她死一次，待到醒來，他就更多瘋一分……久而久之，即便他不睡、不夢，他的心魔也越發高漲，每時每刻都在變得更加暴虐。

  ??有時他會想，這樣的他，死後定會被投入煉獄。可她不同，她即便是不能飛升上界，也必定能投一個好胎。

  ??換言之，或許永生永世，他都再見不到她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她竟會這樣猝不及防，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麵前。

  ??“婉婉……”他把頭深深埋在她頸間，如夢般囈語，“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而他懷中，被抱得死緊的江婉，卻是雙眼大睜，驚恐地發著抖。

  ??一張臉蒼白如紙，乍一被男子擁住，被他的氣息所包圍，除卻心頭那陣詭異的熟悉和心酸，江婉的理智告訴她，她分明不認得眼前這個人。

  ??唇瓣微微翕動，囁嚅了好半晌，她才終於開口，聲音顫抖細弱宛如蚊蠅——

  ??“……你、你是誰？”

  ??音落的瞬間，原本正低聲呢喃的人忽地一怔，頃刻間沒了聲音。

  ??靜默，死一般的靜默。

  ??良久之後，江婉隻感覺身上的桎梏稍微鬆了鬆，一隻手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

  ??男子奇美無匹的容顏毫無預警闖入她的視線，直盯著他的臉，她呼吸一滯，一瞬間幾乎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可那人見她如此，卻似乎並不感驚奇，而是眼神無限溫柔，卻又像隱隱壓抑著什麽瘋狂的東西似地，誘哄般輕聲開口。

  ??“婉婉，”他的聲音有些發澀，不自然地勾了勾唇扯出個笑來，“你說什麽？”

  ??他雖是在笑，可那雙深沉的黑眸裏，卻沒有半分笑意。

  ??下頜驀地一痛，江婉回過神來，察覺到他像是失了態，手上的力氣也失了控。

  ??無端地，她心裏升騰起一陣本能的恐懼，神誌又更清醒了幾分。

  ??“這位…公子……”斟酌著開口，她的目光有些閃爍，隻覺對他灼熱的視線招架不住，“我們認識嗎？”

  ??看樣子，他分明知曉她的名諱，且二人關係不淺，可她卻對他沒有一點印象。

  ??“若是可以的話，能不能請您先放開我？”

  ??見他不說話，整個人入定似地僵住了，她心裏有些發怵，於是小心翼翼地接著道，“您知道我的名諱？若是故人，我們可以——”

  ??“哈哈……”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隻因眼前男子忽地笑容擴大，發出一聲低笑。

  ??心詭譎地一跳，江婉杏眼圓瞠，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越發感到不安。

  ??果不其然，下一瞬，那人忽地鬆開她，往後一坐開始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

  ??他笑得酣暢淋漓，但莫名地，聽者卻隻覺心跳加速，遍體生寒。

  ??猝不及防被他放開，江婉失了支撐又輕輕往後摔了下。

  ??跌坐在地，她的雙手仍是被縛的狀態，這姿勢讓她極沒有安全感，不由自主地稍稍往後縮了縮。

  ??“……”咬了咬唇，她張口想說話卻又不知說什麽好，下意識地側頭往旁側看去。

  ??好巧不巧，正對上一直圍觀的申屠複雜的眼神。

  ??異瞳男子先是看著她，又轉眸看了看狂笑不止的男子，最後又把目光投向她，嘴唇無聲地開合了下。

  ??見狀，江婉愣住了。

  ??她長年學畫，視力向來好……方才那人的口型，分明是在說“不要反抗”！

  ??反抗什麽？

  ??江婉又驚又疑，隻覺現下的情況過於出乎意料，實在讓她不知該如何反應。

  ??水潤的大眼泛起陣陣波瀾，她顫抖著吐了口氣，又將頭轉回去。

  ??結果這一次，又恰巧對上男子的目光。

  ??他似是笑夠了，麵上的笑意頃刻間潮水般盡數褪去，隻餘下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兀扭曲。

  ??緩緩起身踱步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凝視她一瞬，他突地伸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婉婉，”修長的指輕輕點上她麵頰，他替她撥開淩亂的發絲，“你不認得我了啊……”

  ??語氣分明極為平淡，但不知怎地，她聽來卻一陣心驚。

  ??“你……”怔怔仰頭看他，江婉心中畏懼、疑惑、緊張……種種情緒相交織，心情複雜。

  ??“你在害怕？”那人沒理會她，自顧自撫著她的臉，有些茫然地呢喃，“也對，今日出了這麽多事，一定嚇著你了……”

  ??說著，忽略掉自己掌心觸及她臉頰時，她細微的顫抖，江厭離一俯身，輕而易舉地將她打橫抱起。

  ??“呀！”

  ??突地失了重心，江婉短促地驚叫一聲，驚懼地轉頭看他。

  ??視線之中，那人精致的眉眼冷淡疏離，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乖，”他平視前方，看也不看她地開口，“我帶你去休息。”

  ??說罷，邁開長腿便往大門走去。

  ??“主上！”

  ??申屠忽地出聲，壯著膽子向前一步，抱拳恭敬道，“江氏滿門與城中鎮民如何處置？”

  ??聞言，被抱著的女子也是一驚，當即緊張地看向男子。

  ??那人的腳步停頓，垂眸看了懷中人一眼。

  ??“……求你。”江婉眼圈通紅，滿眼盡是哀求，“隻要你肯放過我郡中無辜百姓，我——”

  ??“噓。”男子低聲打斷，突兀對她一笑，“不要求我。”

  ??聽他這麽說，江婉的心登時涼了一半，以為他是不願饒過郡中人。

  ??水汽更加洶湧地溢上眼眶，她正欲再哀求，忽然又聽他接著道——

  ??“求我做什麽呢？隻要是婉婉想要的，我都給。”

  ??屋內本就安靜，他這句話說得又並不小聲，因此眾人俱都聽得清清楚楚。

  ??申屠脊背也是一僵，但到底是跟隨他征戰已久的大將，故隻緩了緩神便鎮定道：“是。”

  ??語畢，他便低垂著頭，任由男子抱著人離去。

  ??直到兩人已走遠了，不知是誰先開的頭，廳內猛地一聲抽氣，隨即眾人便好似炸開了鍋似的，七嘴八舌驚呼議論起來。

  ??一片喧嘩中，黑衣的將領默默站起身來，望著門外的方向，眉頭緊皺。

  ??“大人，方才有侍衛來報，說是在後院抓到了潛逃的江府女眷，敢問如何處置？”

  ??幾名侍衛匆匆自屋外跑入，在青年身後拜倒稟報。

  ??申屠麵色凝重，又望了門口一會兒，想了想低聲命令，“先軟禁起來，之後待主上決定。”

  ??音落，他奇特的異瞳中，泛起些許探究的光點。

  ??江婉……究竟是什麽人？

  ??.

  ??燈火搖曳，府苑中事物的影子都被拉得老長，映在石板路上隨風張牙舞爪地搖擺。

  ??在眾多士兵的注目禮下，江婉一路被抱進了臥房。

  ??那人輕輕將她放在榻上，隨後隻一揚手，便輕鬆解開了縛住她手腕的麻繩。

  ??幾乎是在重獲自由的同時，她便立即手腳並用地往床角縮去。

  ??“你別過來！”

  ??渾身發抖地望著他，她靈動的杏眼之中此時盛滿了驚懼與防備。

  ??雙手因過長時間的捆綁而紅腫僵硬，一動之下就疼得厲害，可她卻硬是生生地忍著，手忙腳亂從頭上鬆散的發髻中拔下一根發簪，將尖頭的一端直直指向他。

  ??“你若是敢對我做什麽，我…我一定會殺了你！”

  ??說出來的話倒是狠，可她整個人止不住的顫抖和一張慘白如紙的臉，卻又讓這話聽起來沒那麽有說服力。

  ??不怪她過度戒備，但這樣的境況下，被侵略者抱進臥房還置於床榻之上，她難免會往那方麵揣摩他的意圖。

  ??一雙極美的黑眸先是看了眼她手中尖銳的發簪，隨後又緩緩看向她，江厭離胸口驀地一陣鈍痛，隻覺這回的痛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還要來得更加洶湧。

  ??“……婉婉，”抬手撫上心口的位置，沉默良久，他忽地低聲道，“這裏……好痛……”

  ??他心口封了一株無憂草，吸盡天地魔氣，發作起來時常會教他痛不欲生。

  ??這些年的每一日，他都是靠著她留下的紫玉來勉強安撫。

  ??因為玉石之上有她的氣息，而她，一直以來都是他徹底失控前的最後一道防線，輕而易舉便能撫平帶走他的傷痛。

  ??可是現在，分明她就在他眼前，為什麽他的心，還是這麽痛？

  ??“婉婉，好疼……”男子緊緊捂著胸口，小步朝她靠近，“這裏好疼……”

  ??他原本是極為俊美的長相，且氣質極懾人，任誰見了他，都該心肝膽顫，神不守舍。

  ??但莫名地，看著此刻的他，江婉卻忽然沒了害怕，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言說的心痛。

  ??她的心詭異地狂跳，鼻子也越發泛酸，甚至止不住有種想落淚的衝動。

  ??淚眼朦朧中，她看見他就站在床邊一步遠，捂著心口定定地看著她。

  ??那模樣，仿佛犯了錯的孩童，分明想要靠近卻又不敢，隻能怯生生地立著，看著。

  ??“你……你別……”

  ??手中的發簪幾乎就要握不住，她強忍著滿心怪異的感受，鼻音濃重地開口。

  ??本是想威脅的，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江厭離沉默地站著，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光線，他將她臉上的表情盡收眼底。

  ??……她在哭？

  ??女子清透的杏眼中，閃動著亮晶晶的光。一眼瞥去，他一陣恍惚。

  ??突然地，似是想到了什麽，他滿麵頹敗失落忽地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

  ??下一瞬，隻見他猛地俯下身，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啊！”

  ??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江婉驚叫出聲，花容失色地下意識就將發簪往他手臂上刺，“放開我！！！你別碰——”

  ??“婉婉。”那人出聲，手上更施了些力，抓著她的手往某個方向帶。

  ??可出乎意料地，他卻並非要揮開她的手，而是將之往自己心髒的位置更拉近了些。

  ??尖利的發簪緊緊貼在他心口處，再多一分，就能刺進去。

  ??江婉一愣，當即止住了動作。

  ??“你、你……”

  ??連著說了好幾個“你”，她不可思議地抬頭看他，這才終於把話說全，“你這是…你要幹什麽？”

  ??“我說過，隻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給。”男子極平靜的開口，仿佛說的隻是什麽大不了的尋常事，“即使我的命也一樣。”

  ??聞言，江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什麽怪人。

  ??“你……”

  ??“我破了你的城，毀了你的家，還讓你淪為階下囚，你不想殺我嗎？”他直直望進她的眼睛，鳳眼幽深，暗光流轉，“如今機會在你手裏，隻要你想，我就讓你殺了我，好不好？”

  ??字字驚心，原本六神無主的女子被他這一提醒，才忽然想起這整件事情來。

  ??……是啊，他是叛軍……是攻她家國的大魔頭……

  ??江婉的腦子有些混沌，又經他一番引導，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握著發簪的手抖得厲害，她的手被他的大掌握著，掌心竟生出些薄汗來。

  ??“你、你瘋了……”

  ??唇瓣翕動了好半晌，她的聲音細弱，卻也足以令他聽清。

  ??江厭離置若罔聞，隻一雙眼緊盯著她，眸子壓得格外深暗，“是啊，我是瘋了……”

  ??他忽地一用力，又將她的手往前推了推，“既是如此，那你便殺了我，如何？”

  ??簪尖刺破他胸前皮膚，點點殷紅倏然湧出，頃刻間在他衣襟上蔓延開來。

  ??“你！你瘋了嗎？？！！”

  ??瞳孔驟然一縮，江婉大驚失色，下意識地就要往回縮手，“你放開我，放開……”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男子好似對傷勢無所察覺，麵不改色地淡聲道，“隻要殺了我，一切便都結束了……青郡所有人都能活下來，你也能活下去……”

  ??“你鬆手…鬆手！！”聽他在耳邊低語，不知怎麽地，她卻隻覺全身心都在抗拒，“不要！！我不要……你放開我！”

  ??“為什麽不要？死在你手裏，我也心甘情願。”

  ??說著，他便又要施力，將那發簪往心髒處壓。

  ??……不可以……

  ??一陣莫名的極度恐慌與心酸洪水般襲卷而上，江婉雙目圓瞠，怔怔看著自己的手更往前送。

  ??……她不要他死……

  ??時間仿佛一瞬間變慢，她眼前隱隱閃過些細碎的畫麵。

  ??……因為他是……他是……

  ??“……我不要！！！”

  ??驀地一聲尖叫，女子竭盡全力地往後抽手，硬生生從他桎梏之下收回手來。力道之大，竟教她整個人都往後倒去。

  ??當啷——

  ??發簪當啷落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江婉抱著腦袋，整個人縮成一團，崩潰地嚎啕大哭。

  ??“我不要……不要……”她瘋狂地搖頭，全然沒了素來端莊溫雅的模樣，“不可以……嗚嗚……”

  ??仿佛受了極大的刺激一樣，她哭得格外地凶，聽著便令人心疼不已。

  ??而方才被她掙脫開的人，一直立在床邊注視著她。

  ??良久，他蹲下身，仰頭直直望向她。

  ??“婉婉，”歎息般地開口，他忽地勾唇露出個笑來，“你終究，還是舍不得我……”

  ??即便是記不得他，又在國仇家恨麵前，最終她的選擇卻依然還是他。

  ??……因為她愛他……

  ??屈指抬起她的下巴，望著麵前人滿是淚痕的小臉，他無比溫柔地用拇指替她拭淚，笑意淡淡。

  ??“即便記不得我也無妨……”直視著她的眼睛開口，他眸底驀地閃爍起璨亮的異光，“我會讓你，再一次愛上我。”

  ??下一瞬，他猛地向前傾身，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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