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自大敞的屋門灌入, 冷香，頃刻間充盈滿室。

  ??座上原本心不在焉的男子忽地一怔, 猛然抬起頭來。

  ??視線之中, 女子一襲白裙，踉踉蹌蹌被士兵拽進屋來，又被當著眾人的麵狠狠推搡倒地。

  ??她長發披散, 因為方才的奔逃而有些淩亂, 微微掩去了部分容顏。加之此刻眼上又蒙著塊寬大的黑布條，模樣更是看不真切。

  ??但莫名地, 江厭離心頭升騰起一陣極其詭譎的熟悉感。

  ??……這樣的氣息……

  ??狹長的黑眸微微眯起, 他眸底一瞬間積聚起兩道漩渦, 異光流轉。

  ??……不可能。

  ??“主上, 這便是江氏的大小姐了。”

  ??驀地, 男子的低呼在耳邊響起。

  ??江厭離一愣, 這才微微收回些神智。

  ??闔了闔眼再睜開，他眼裏洶湧的情緒已盡數收斂，又恢複成一貫淡漠深沉的樣子。

  ??“……江氏？”

  ??薄唇輕啟, 他腦海輾轉著這兩個字, 尾音略微上揚, 語氣有些奇異。

  ??申屠長年跟隨他, 對他素來的說話方式無比熟悉。因此此刻忽然聽他這麽說, 也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回主上, 江氏是青郡郡守家族，這一輩隻有一名嫡長女，便是這位大小姐。”

  ??聞言, 男子微微頷首, 卻並未回話，眉眼間似是若有所思。

  ??……她曾提起過，她家中還有個妹妹，並非獨女……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人，鳳眸緩緩眯起，他的目光侵略性之強簡直像要把她看穿。

  ??即使被蒙著眼睛，江婉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視線。

  ??不自覺地咬唇，她布條下的雙眼大睜，依稀能看出似乎正對的座位上，有名男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

  ??到底是被俘虜的狀態，又看不清周遭環境，盡管她已經極力保持鎮定，卻仍是忍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一直聚精會神關注著她的眾人都沒有錯過這一幕。

  ??“主上，”見她未被遮蓋的小臉一片蒼白，申屠眉頭皺了皺，有些不忍地開口，“屬下……”

  ??“離離離…離王殿下！”

  ??他又是沒說完話便被打斷，另一邊體格肥碩的公子哥像是生怕被搶了先似的，急急忙忙幾步跑到女子身側跪下，連著叩了幾個響頭道：“這便是小人看中的江氏大小姐！！還請離王殿下成全！！”

  ??嘴上說的是請，但或許是橫行霸道慣了，他的語氣聽來卻更像是耍賴撒潑。

  ??聞言，申屠臉色一沉，異瞳中騰地衝起兩團怒火來。

  ??“你！”他雙手握拳，低喝一聲便作勢要衝上前去。

  ??“申屠。”

  ??腳尖剛一動，一道低沉的男聲便響起，申屠一頓，隻得不甘地站住了腳。

  ??原本斜靠在座上，若有所思著什麽的男子被這突然的插曲一打斷，似是稍稍回憶起了這一切的起因。

  ??隻見他定定看了女子半晌，忽地勾唇，露出個邪氣的笑來。

  ??“劉公子……少安毋躁。”

  ??那人懶懶往椅背一靠，目光又在江婉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似笑非笑地掃向她身側的公子哥，“本君行事向來公平，你大可放心。”

  ??劉典得了他兩次保證，越發覺得有戲，因而連連點頭附和道：“是，是……離王殿下說得是！小人自是相信殿下的！”

  ??江厭離隻是笑，忽地側頭看向一旁不吱聲的老者，語帶調侃道：“劉司長前些日子的信中，提及江氏是你劉氏眼中釘、肉中刺……本君竟是不知，令郎對江家大小姐，原是一片癡心啊。”

  ??他說得尤為漫不經心，聽來好似真就隻是驚訝。

  ??但劉漢是什麽人？無需他再多言，隻一瞬聽懂了他口氣中的嘲諷。

  ??右眼皮忽地一陣狂跳，劉漢心生不安，趕忙惶恐地賠笑著道：“都是小人教子無方，讓殿下見笑了！”

  ??“有何見笑？本君向來喜歡成人之美。”

  ??那人黑發四散，隨意地搭在座椅扶手上，顯得放蕩不羈，妖美異常，“隻是這男女之事，一人說了不算……公平起見，還得問問江小姐的意思……”

  ??語畢，他單手撐頭，再度抬眸望向跪倒在屋子正中央的女子。

  ??“江小姐？”他薄唇輕啟，玩味道，“你對劉公子，可同樣是‘一見傾心’？”

  ??最後那四個字他念得尤其重，且俱是一字一頓，聽來教人覺得極其好笑。

  ??自始至終跪得筆直，一言不發的江婉聞聲愣了愣，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同自己說話。

  ??隔著蒙眼布盡力往前望去，那道聲音傳入她耳中，她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熟悉，心髒詭異地狂跳起來，甚至於還有些道不明的……心酸。

  ??茫然地眨眨眼，她突然有種想流淚的衝動，胸口也悶痛得難受。

  ??“不說話……那便是默認了？”

  ??見她愣著不說話，江厭離深沉的黑眸劃過一絲暗光，再度出聲道，“既是如此，那本君便將你賜給劉公子吧。”

  ??“主上？！”

  ??聞言，申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任誰都能看得出，她不過是還未來得及回答。何況這劉家公子長成這麽一副熊樣，誰會對他一見傾心？！

  ??“江小姐心悅劉公子，申屠，若是橫刀奪人愛，那便是你的不對了。”

  ??男子不以為意地睜著眼睛說瞎話，唇角始終噙著抹淺笑，“劉公子，你可以把江小姐帶走了。”

  ??“心悅？？主上您在說什麽啊？！分明——”

  ??“申屠。”那人語氣突地一沉，幽深的潭目冷冷睨向他，“我說了，橫刀奪人愛，便是你的不對。”

  ??他俊美的臉上隱隱透著絲不耐，仿若山雨欲來，令人望上一眼便通體生寒。

  ??“……屬下知罪。”

  ??硬生生克製住爭辯的欲/望，申屠麵色鐵青，拳頭捏得死緊。

  ??見狀，江厭離陰沉的臉色稍稍和緩些，卻也沒再笑，隻淡淡道：“劉公子，請便。”

  ??這廂劉典早已按捺不住，此刻終於得了他的首肯，簡直大喜過望，連連磕頭道謝，“小人謝過離王！謝過離王啊！！”

  ??說著，便站起身，肥頭大耳的臉上喜笑顏開，伸手去拉江婉，“小娘子，千算萬算，你也料不到終究還是落到我劉某人的手裏吧？”

  ??青郡水土養人，從來不缺美人，但能美到她這般的著實未有先例。

  ??更何況，她還是江氏的大小姐，宮裏頭地位尊貴的尚功……這樣的角色都能被他劉典收入府苑，個中自豪成就更是不言而喻。

  ??想著，他越發覺得美滋滋，恨不得立刻便將她拖入房中享受一番，於是不顧她的反抗硬拽住人立馬就要往門外走。

  ??江婉雙手被縛，又被蒙眼布擋住視線，方才從那陣怪異的難受中回過神來，便猝不及防被人拉著往外拖，掙紮也毫無用處。

  ??驚慌失措之下，她卻不知能向誰求救，於是隻全憑本能地張口準備呼喊——

  ??“放。”

  ??在她出聲的前一瞬，一道輕淺的男聲響起，數道風聲劃過耳畔，她還未來得及反應，隻聽身旁一陣利器刺穿皮肉的聲音。

  ??隨後又是一聲悶哼，似乎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地，她手臂上的桎梏也頃刻間被鬆開。

  ??“……典兒！！！”

  ??劉漢撕心裂肺的吼聲驚雷般炸響，他呆呆看著前方兒子被射成篩子的屍首，絕望地跌坐在地。

  ??旁邊，座上男子神情依舊，司空見慣似地緩緩放下了半舉的右手。

  ??“可惜啊……”

  ??他奇美的臉上一片漠然，口中念的是歎惋，語氣中卻不帶半分惋惜，“本君向來，見不得成雙成對的東西。”

  ??音落那瞬間，他深黑的眸中，猛地迸射出強烈的恨意。

  ??在老人呆若木雞的視線中站起身，他瞟了他一眼，隨意地擺擺手命令侍衛，“把他捅成蜂窩。”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侍衛們紛紛領命，不約而同地提刀走上前去。

  ??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屠戮聲中，男子步下台階，徑直朝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女子走去。

  ??“主上！”

  ??方才目睹了他發作的申屠見狀，唯恐他也對她下手，連忙跪倒在二人之間，舉手作揖道，“主上，屬下還請您能饒她一命！”

  ??他見識過他的手段，嗜血過後發了狂，根本沒有任何理智可言。

  ??聞言，男子麵無表情地瞥向他，聲音平靜，“閃開。”

  ??“主上！”

  ??“你是聽不懂嗎？我叫你閃開！”

  ??江厭離有些不耐煩，霍地抬了抬手，霎時間一股無形的力量便拖拽著跪地的青年，將他掃飛到幾米開外。

  ??淡淡瞟了眼被擊開的“攔路虎”，男子不以為意地收回視線，繼續邁步來到了女子身前，居高臨下地盯著她。

  ??她白衣單薄，頭發淩亂，雙手被反綁，眼上又蒙著塊黑布。

  ??但即便如此，依然能看出，遮掩之下驚心動魄的美貌。

  ??此時此刻，兩人間的距離如此之近，近到他足以感受到她的每一分氣息，每一次呼吸。

  ??……那樣熟悉的氣息……

  ??江厭離的目光愈發幽深，骨節分明的大手也緩緩抬起。

  ??然而，那隻手卻並未落在她臉上，而是落在了她脖頸之上。

  ??掌心一陣溫軟細膩，他掌著她纖弱的頸項，鳳眸微眯，漸漸地收緊用力。

  ??那樣熟悉的氣息與婉婉實在太過相像，他絕不會容許這世上，有第二個與她如此相似的人存在。

  ??那日在崖上，少女從他眼前墜下山崖的景象再度自眼前閃過，江厭離胸口又是一陣極度的銳痛，眼尾紅得像要滴血。

  ??他這一生隻見過一次光，她有這人間所有的美好，也有他所有的善念。

  ??她溫暖、善良、柔和、幹淨……她是長白山最純潔的一隻鳥，也是這天下最皎白的一縷月光。是她將他從黑暗的深淵拉拽出來，給了他溫暖和對於生的希望。

  ??她是他陰暗生命裏，唯一一抹亮色。可是這抹亮色，被人用無比殘忍的方式硬生生抹去了。

  ??所以從此他就再也不需要光了。

  ??他的光，那縷唯一屬於他這隻陰暗刺蝟的光，早已在五年前，長白山的崖頂上消失了。

  ??她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人可以來取代。

  ??所以他絕不會容許，這世上還有另一個與她如此相似的人存在！

  ??“真巧，你也姓江。”他表情一片空白，分明是在看著她，卻又像在透過她看著誰，“也不巧，你太過像她……”

  ??像得讓他都恍然，把她當成了她。

  ??“……你不是她。”低聲呢喃，他仿佛一瞬間被抽空了魂魄，隻剩下一具空落落的驅殼。

  ??可是她不會是她，因為她已經死了。

  ??早在五年前，長白山的那個雨夜，她就已經死了。

  ??……就死在他的麵前，由他親眼所見。

  ??幽深的黑眸驀地翻湧起無盡的悲慟暴虐，詭異的風平地刮起，吹得他黑發四散。

  ??江厭離周身洋溢著濃濃的殺氣，盯著眼前人的目光愈發陰暗殘暴。

  ??“為什麽你們如此相似，可是我的婉婉死了，你卻還活著？”

  ??掌心不斷收緊，他表情扭曲，眉目之間，盡是無限的蒼涼與憎恨。

  ??為什麽他的婉婉死了，可這世上的其他人，卻都還活著？

  ??一直處於茫然之中的江婉，乍一聽他叫到自己的名字，猛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喉間壓力逐漸增大，即使被蒙著眼睛看不清他的臉，她也能感受到掐住自己的這個人，那幾乎要把她灼穿的視線。

  ??生死關頭，再顧不得思考其他，她頭腦一熱，突然全憑本能地竭盡全力往前撞去。

  ??“呀！”

  ??許是因為事發太過突然，這一撞，竟教她掙脫開了。

  ??重心不穩地跌倒在地，經過幾番掙紮拉扯，本就有所鬆動的蒙眼布也偏偏在此時脫落，猝不及防掉了下來，緩緩飄落在地。

  ??砰——

  ??江婉俯趴在地，隱隱約約感到自己方才掙紮時，似乎不慎撞到了什麽。還沒等她抬起頭，一陣清脆的撞擊聲便在耳邊響起。

  ??微眯著眼適應下光線，她下意識朝著聲音的來處側目看去。

  ??就見一塊通體發亮的紫玉，正順著地板滑行，最終緩緩停在了她麵前半步遠。

  ??玉石之上，紫光凝成一束，直直射向她胸口心髒的位置。

  ??“……這是……”杏眼不可思議地瞠大，她難以置信地驚呼，“我的玉……”

  ??那日她墜崖醒來之後玉佩便不見了，這些年她一直以為是遺落在了長白山。

  ??……可是現在……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滿心驚疑還未來得及消散，她麵前忽地投下一片陰影。

  ??江婉一愣，轉瞬間反應過來自己現下的處境，於是立即繃緊了身子，驚恐地轉頭往回看。

  ??然而脖子才剛一動，她就覺眼前一花，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拖拽著，狠狠扯進個懷抱——

  ??“婉婉……”

  ??她聽見男子在耳邊顫聲呼喚，聲音都因極度的激動而沙啞發澀。

  ??“終於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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