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瞳孔微顫, 一顆碩大的淚珠自頰上滑落。

  ??江婉愕然地睜著眼，看著眼前男子的身體, 一瞬間像是放慢了數百倍, 搖搖晃晃轟然倒地。

  ??黑如綢緞的長發四散，他絕美無匹的臉，在她朦朧的淚眼中, 若隱若現。

  ??……這藥生效, 竟會這麽快……

  ??猝然站起身，她疾步走到男子身旁, 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指間溫熱的氣息吹拂, 她確定他隻是睡了過去, 這才緩緩舒了口氣。

  ??“……對不起。”

  ??盯著他臉上猶未消散的關心, 她愧疚難當, 囁嚅著嘴唇小聲開口。

  ??已然陷入沉眠的人做不出任何回應, 挺直的鼻梁下，薄唇抿成一條線，看來竟有種罕見的靜謐之美。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江婉心裏萬分掙紮。但思及下午唐語凝說的話, 她咬咬唇, 終於下定了決心, 胡亂地用手背抹了把淚便使出渾身力氣將他往床上搬。

  ??男子身形高大, 連拖帶拽地費了好一陣工夫, 她才堪堪使他平躺在榻上。

  ??氣喘籲籲地半伏在床邊, 她累得有些脫力。

  ??莫名地，江婉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似乎很久以前, 她也曾做過同樣的事。

  ??眼神複雜地抬頭上望, 她凝著他俊美的臉龐，滿心苦澀。

  ??“……離王？”靜默良久，她第一次叫出了他的稱謂，即使還不知道他的全名，眉眼間卻不似初見時盡是陌生，“你究竟是什麽人？”

  ??為何她一見到他，就滿心難受？為何任何與他有關的事，都能如此輕易地挑動她的情緒？為何他分明是攻她家國的叛軍，她卻這樣地……心疼他？

  ??江婉低聲喃喃，秀眉微微蹙起，恍然又想到白日時他親吻擁抱她的情景。

  ??——“婉婉，我好想你。”

  ??她一愣，眼眶忽地又是一熱，陣陣水汽頃刻間縈繞而上。

  ??“對不起，對不起……”啜泣著在他身旁不住地低喃，她仿佛被撕裂成了兩半，隻能靠自言自語來勸服自己，“我並非有意要騙你……可我不記得了，我真的不記得你是誰，也不記得與你有何過往……”

  ??這五年，她表麵看來過得很好，但實際上心裏總是空空落落，時不時便會生疼。

  ??可她不能停下來細想。因為她是江氏的嫡女，又身處人心叵測的深宮，稍有不慎便會走入萬劫不複。

  ??五年的時間，她已經學會了將自己置身最末，一切以大局和他人為重。

  ??所以這次也一樣，她必須要想辦法讓她的家人安全逃走。

  ??抽了抽氣，她深呼吸幾次平複好情緒，臉上顯出幾分堅決。

  ??末了，江婉伸手，小心翼翼地往他胸前衣襟探去——她記得之前曾看到過，他將出入的令牌放在此處。

  ??果不其然摸到一塊堅硬，她驚喜，立即伸手將那東西拽出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並不是令牌，而是一塊玉佩。

  ??……這是…她的玉佩……

  ??通體透亮的紫玉橫陳，經她一觸忽地輝映出瑩瑩紫光，甚至還有些暖意。

  ??江婉驚訝地看著掌心，一時間心頭五味雜陳。

  ??良久，她僵硬的身子動了動，複又將玉佩重新放回他手裏。

  ??“你說這是我曾贈給你的，”看著他眨眨眼，她輕歎口氣，“那我如今仍舊將它留給你……願你日後，一切安好。”

  ??紫玉是她師傅當年所賜，除卻靈玉這一層身份，它同樣是塊祈佑平安的玉石。

  ??今日一別，他們應該再不會相見，這也是她唯一能留給他的東西了。

  ??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江婉狠狠甩了甩頭，破釜沉舟般背過身，徑直朝大門跑去。

  ??“……保重……”

  ??及至門口，她一聲深沉的歎息如風般響起，輕柔縹緲地傳到男子耳邊。

  ??他安靜地平躺在床上，奇美無匹的臉上一片平和，沉靜地睡著。屋內燭火搖曳，將他半張臉隱在了黑暗中，表情隱隱看不太真切。

  ??嗶嗶——

  ??一陣尖銳的哨聲自屋外吹響，江婉神情一肅，得了提示猛地伸手推開了房門。

  ??衝天火光頃刻映入眼簾，她耳邊一片嘈雜，隱隱聽見似乎遠遠有人在高呼“救火”。

  ??所有的猶豫糾結都被拋諸腦後，她毫不猶豫地抬腿，風一般奔跑而出，直直往別院中一處隱蔽的圍牆缺口衝去——那是宋青雲派人提前破開的，因為江厭離一直宿在她院中，因而此處守衛較少，倒也沒人發現。

  ??畢竟誰也不會想到，她能從他眼皮底下逃得掉。

  ??長裙被風吹得狂舞，穿過了牆洞，江婉嫌身上棉衣累贅，索性將其脫下隨意地往地上一扔。

  ??陣陣寒意倏然間襲上，她卻絲毫沒在意，繼續拔足朝著後院狂奔。

  ??或許是因為前院著火和私軍攻打，自她別院到後院一路上侍衛稀少，加之她身形本就纖細，夜色中也不引人注意，竟未被一人發現。

  ??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後院，她早已渾身冰涼，連呼出的氣都寒冷無比。

  ??“小姐！”

  ??忽地一聲輕喚，江婉循聲看去，就見圓圓正躲在草叢中朝她招手。

  ??她一愣，立即跑上前去，這才發現唐氏母女和團團圓圓早已在那處藏了許久。

  ??“圓圓？你們沒事吧？！”時隔多日終於見到了自小陪伴她的婢女，她激動不已，渾身發抖地拉著她左看右看。

  ??“小姐…嗚嗚嗚……”圓臉的小丫鬟忍不住嗚咽著，也不顧禮數，伸手就往她身上撲，“我們沒事……這些日子圓圓擔心死你了！嗚嗚嗚……”

  ??未等二人話說完，一旁緊張觀察環境的唐語凝便皺著眉不耐地開口，“姐姐，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我們快些走吧，過會兒被人發現就走不了了！”

  ??聞言，江婉也回過神來，連忙點點頭道：“好，好……現在往哪裏去？”

  ??“咱們從這裏穿到那邊花壇去，宋大哥信裏說他在那邊挖了條暗道，我們穿出去時他會在外麵洞口等著。”

  ??一行人來不及猶豫，當即匆匆往指定的位置偷跑過去。

  ??“姨娘，您小心。”

  ??攙著婦人跨進花壇，江婉一邊回頭警惕追兵，一邊叮囑道。

  ??唐氏年長，且從未經曆過這些，這幾日始終處在驚惶恐懼的狀態中，因而一直有些神遊。此刻聽見她的聲音，她才像突然清醒過來，抓著江婉的手淚流滿麵，“婉婉，這些日子，你受苦了啊……”

  ??她聽說這些日子那魔頭一直與她同床共枕，下意識便以為她是被強占了，當下心痛難當道。

  ??江婉沒太細想她的話，神經緊繃地關注著身後，簡短地回話安撫，“沒事的姨娘，我很好。”

  ??語畢，前方探路的團團忽然一聲高呼，吸引了她的注意。

  ??“找到了！暗道在這裏！”

  ??幾人俱是一驚，立馬往她說的方向擁去。

  ??“娘，快，您先走！”讓兩名婢女先行進去探路，唐語凝拉著母親的手把她往洞裏推。

  ??見唐氏已然安全入內，她回過頭，朝著還在愣神的江婉低喝，“姐姐，別看了，快走吧！”

  ??說著自顧自就要往暗道裏鑽。

  ??“語凝，那邊……那邊是什麽？”沒等她進去，江婉猝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擺急急問，“不是在前院放火嗎？為何我瞧著我院子的方向也有火光？”

  ??她的別院位置靠後，按理來說，即便波及也不應將火從前院燒到她院子去。

  ??聞言，心急如焚想要逃離的女子滿不在乎地側頭，語速飛快道：“為了更拖延些時間，放火的人就將你的院子一道點了，到時為救那魔頭，一時半會兒便不會有人追上來。”

  ??他們也在她的院子放了火？！

  ??瞳孔驟然一縮，江婉大驚失色。

  ??……他還在她屋裏！

  ??想起方才逃跑時，男子沉靜的睡顏，江婉呼吸猛地一滯，眼前一陣發黑。

  ??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她跌跌撞撞往前幾步，拎起裙擺便要往回跑。

  ??“姐姐？！你要幹什麽？！”餘光瞥見她的動作，唐語凝驚駭萬分，趕緊起身拽住她，“你瘋了嗎？？”

  ??“他還在屋裏……他還在我屋子裏，”白衣女子雙目無神，隻囈語般喃喃，“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救他！！！”

  ??說著，她猛然向前一撲，硬生生掙脫了女子的手徑直朝前奔去。

  ??“姐姐！！！”

  ??粉衫女子拉她不及，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遠遠跑開。她本能地抬腿要追，但隻邁出一步後便停下腳步，緊緊握住雙拳。

  ??柳眉緊蹙地看了她離去的方向一眼，女子咬了咬牙，飛快地轉身鑽進暗道裏。

  ??……是她自己要回去的，不是她不救她……

  ??屏住呼吸往前爬，隨著身體逐漸沒入暗道，她臉上原本的悻然漸漸消失，甚至還隱隱有些幸災樂禍的僥幸。

  ??……如果借此機會除掉了江婉…如果借此除掉她……

  ??媚眼凜然生寒，她眸底掙紮愧疚與興奮糾纏在一起，迸發出兩道詭譎的光。

  ??“姐姐，這是你自己選的，”小聲自言自語，她嬌豔的臉上浮上抹隱隱癲狂的笑，“是你自尋死路，不是我不救你……”

  ??如果借此機會除掉了江婉，從今往後，便再不會有人和她爭了。

  ??想著，唐語凝抽了口氣，更加速向前爬去。

  ??……

  ??這一邊，放棄了逃離的江婉正在拚命往回狂奔。

  ??她發髻已散，長發淩亂地披在腦後。因為過度慌亂，腳上的繡鞋跑掉了一隻，她卻也無心在意，赤著腳不顧一切地繼續奔跑。

  ??府中四處亂成一片，地上碎木石子掉落一地，赤著腳踩在上麵，她細嫩的腳掌被劃出道道血口，一動就火辣辣地疼。

  ??但這些疼痛，遠遠比不上她心裏的痛。

  ??大口大口地喘氣，江婉死死盯著前方別院中的火光，咬了咬牙更加快了步伐。

  ??……好痛……

  ??她渾身都在發抖，焦灼驚慌已經滲透到了每一根發絲。

  ??……她的心好痛……

  ??一想到每晚一分，那人便多一分喪命的可能，她就心急如焚，一顆心仿佛被揪成一團地劇痛。

  ??“等我……再等我一下……”

  ??哆嗦著嘴唇，她無聲地念著，隻覺得腳疼心疼渾身都疼，腦袋也像塞滿了東西，即將炸開一樣。

  ??眼前的景象與耳畔嘈雜聲逐漸清晰，她眼睛一亮，不知不覺間竟已跑到了別院門口。

  ??毫不猶豫地，她奮力擺臂，一陣風似地徑直朝著正對的屋子奔去。

  ??申屠正站在一旁看著侍衛救火，突然餘光瞟見道雪白的身影飛快往前衝，他一愣，飛身上前將其攔下。

  ??“江婉？！”待看清眼前人的模樣，他愕然，無比震驚道，“你怎麽……”

  ??“他還在裏麵！”沒等他說完，女子滿臉蒼白地拽住他的衣襟，六神無主道，“救救他，他還在裏麵！！快去救他！！”

  ??她形容狼狽，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仿佛失去了靈魂一般。

  ??她已瀕臨崩潰。

  ??語畢，不等他回話，她猛地轉過身再度朝向燃燒的臥房，不管不顧又要往裏衝。

  ??“江婉！！”見狀，申屠大驚，連忙伸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大吼，“不能去！這樣大的火勢，你是去送——”

  ??“放開我！！！”

  ??她驀地爆發出一聲尖利的悲呼，用盡全力地往外抽手，極力想要擺脫他。

  ??申屠一時不察，竟生生被她掙開，眼睜睜看著她往前跑。

  ??江婉往前踉蹌幾步，有如失魂地直視著前方。此刻那間她無比熟悉的屋子已然成了一間火屋，衝天烈焰來勢洶洶地將其整個吞沒。

  ??逼人的熱氣噴薄而出，她全不在意，遠遠向裏伸出手。

  ??……他不能死，她一定要救他……

  ??已然衝到門前台階上，江婉邁開步子往上一跨，隻覺一切都變得極為緩慢，唯有腦海中混沌的聲音逐漸清晰。

  ??……因為他是……他是……

  ??轟隆——

  ??忽而一陣轟鳴，江婉腰間一緊，整個人被申屠甩出的長鞭圈住腰，硬生生拉了回去。

  ??也正是這一拉，讓她免於被倒塌的房梁掩埋的結局。

  ??眼見被燒焦的屋梁斷裂坍塌，頃刻間在熊熊烈火中傾倒埋下，她清眸圓瞠，瞳孔猛然一縮，終於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

  ??“江厭離！！！”

  ??聲嘶力竭的嘶喊，劃破死寂的夜空。

  ??所有記憶一瞬間潮水般湧入腦海，江婉原本不住掙紮的身體，倏地一僵，再也不會動了。

  ??——“婉婉…終於找到你了……”

  ??那日他欣喜若狂的呢喃，猝然間在她耳畔響起，江婉隻感到身邊所有的一切都突然遠去，整個人癱坐在地。

  ??她雙眼含淚，素來清明的烏眸猩紅不堪。她半張的小嘴微微顫抖，喉間發出空靈的短音，似是想嘶喊出什麽。

  ??可目光觸及眼前已然被燒成廢墟的房屋，她卻再也發不出一聲來。

  ??她的心在這一刻停跳，溫熱的血液，被冰封凝固。

  ??眼前的大火仍在燃燒，火光映入眼簾之中，江婉呆呆地看了半晌，忽地發出一聲極其悲慟的嗚咽，“嗚嗚……”

  ??噬骨的痛淌入心脈，她嬌弱的身子緩緩蜷起，整個人縮成一團。

  ??“江厭離……”啞聲低喃，她的哭聲越來越大，由嗚咽轉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大哭，“江厭離！！！啊啊……”

  ??江婉哭得幾欲昏厥，心髒劇痛如裂開一樣。

  ??她從來沒想過，當她恢複記憶時，所見會是這樣一番景象。

  ??絕望地連爬到跑，她掙紮著湊到燒成焦炭的房梁前，顫抖著手抓起一塊來。

  ??入手焦木仍帶著烈火灼燒的餘溫，摸起來雖隻是溫熱，江婉卻覺得掌心握著的，好似一團熱烈燃燒的烈火。

  ??那火如此燙人，熱力竟似順著她的血液，一瞬間流遍了四肢百骸。

  ??“江厭離…江厭離……”失魂落魄地凝著焦木，她緩緩抬頭，望著屋子潸然淚下，“對不起……”

  ??那三個字，她說得無比沉重，卻還不足以表達她心裏萬分之一的悲痛愧疚。

  ??……為什麽會忘了他呢？

  ??江婉眼底無光，柔美的臉上盡是生無可戀。

  ??……是她害死他的……

  ??這個念頭一經浮上心頭，她便像徹底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忽然沒了聲息。

  ??夜幕下的江府一瞬間變得死寂，她雙目大睜，再也不能做出任何反應。

  ??一直靜立在旁的申屠目睹經過，濃眉深深皺起，於心不忍地上前拉她，“江婉，你先起來吧，你……”

  ??“是我害死他的……”

  ??女子的呢喃聲突兀響起，她的聲音都已微啞，“都怪我…都是因為我忘了他……”

  ??如果此時，她有一把刀，她恨不得立即將它深深捅進自己胸口。

  ??她不知道從今往後，她該怎樣麵對這人間，還有宿命？江厭離的名字和關於他的一切，隻要一想到，她就心如刀絞，痛到無法呼吸。

  ??從此以後，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因為是她親手害死他的……

  ??淚，大滴大滴地滾落，江婉閉眼，絕望地長歎口氣。

  ??下一瞬，她猛地起身，風一般往火焰未滅的屋子跑去。

  ??……她什麽都可以忍受，卻唯獨不能忍受，在害死他之後還厚顏無恥地獨活在人間……

  ??黯淡無光的杏眼之中毫無恐懼，她眉眼間隻有生無可戀，視死如歸。

  ??……既然生時造化總是弄人，不肯讓她和他在一起，那便就——

  ??嘩啦——

  ??身子再度一輕，她又一次被人攬著腰拉了回去。

  ??但這一次，腰間環繞的，卻並不是長鞭，而是一支手臂。

  ??江婉麻木的心驀地一跳，無光的眼睛緩緩上移，最終定在了手臂主人的臉上——

  ??昏黃的火光中，一道皎白月光忽然衝破雲層，直直射下。男子的身影仿佛從空氣中生生脫離出，帶著月輝走向她。

  ??他立在她身旁，注視她的黑眸深沉而溫柔。

  ??“婉婉，”他薄唇微動，絕美無匹的臉上噙著抹淺笑，“你終於記起來了……”

  ??江婉一陣恍惚，定定地看著他。

  ??良久，久到仿佛經過了滄海桑田，她眉眼輕輕一躍，霍地張開雙臂，鳥兒般飛入他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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