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
作者:席音      更新:2021-07-27 16:54      字數:5965
  京城的雪連下了半個月, 終於在江婉啟程返鄉這一日停止。

  ??伸手撩開馬車窗幔,裹著厚厚白絨披風的女子青絲披散, 目光沉靜地望向窗外。

  ??她整張臉沐浴在暖陽中, 神態平和又放鬆。

  ??“姐姐,把簾子放下來吧,著涼就不好了。”

  ??甜美柔婉的女聲響起, 擁有一雙勾人媚眼的女子勸道。

  ??江婉回頭, 望著她淺淺笑開,“難得好天氣, 有些舍不得一直窩在車裏罷了。”

  ??聞言, 唐語凝也笑, 往她這邊湊過來, 同樣將頭伸到陽光下, “是啊, 在這宮裏待了五年,如今要出去,看什麽都覺得稀奇得緊。”

  ??大抵是因為即將歸鄉心情好, 兩人這一路相處, 氣氛格外融洽。

  ??“姨娘已有五年未見你了, 一定很是想你。”

  ??將手中暖爐遞給身旁人, 江婉細細回憶著舊日府中人, “還有宋表哥, 自爹爹過世, 府裏有勞他照顧了。”

  ??“娘親前些日子才在信中提及,宋大哥聽說我們要回府,專程從京城請了有名的匠人過去, 把舊日屋中的家具盡都修理了一遍呢!”

  ??聽聞遠方的親人如此鄭重的對待, 江婉心頭一暖,笑容更燦爛了幾分。

  ??“說起來,姐姐,你可知宋大哥今年已二十有六,卻還未娶妻嗎?”

  ??唐語凝將暖爐抱住,促狹地用手肘碰了碰她,“姐姐你可知是為何?”

  ??乍一被她這麽問,江婉著實有些茫然。

  ??宋青雲是她姑姑的兒子,也是當今世上僅存的一個她的血親了。

  ??江氏人丁單薄,她娘親又是孤女出身,且隻有她這麽一個女兒。如今老一輩人皆已故去,這一輩的江氏血脈,便唯獨隻剩下他們二人了。

  ??宋父是商人,長年累月遊走於四海,因此自小姑姑便時常帶著宋青雲長住江府。加之父親也對這唯一一個侄子極為疼愛,幼年她二人倒也青梅竹馬,親密無間。

  ??但畢竟五年未見,她也著實不了解他的近況了。

  ??“哎呀姐姐,你連這都不懂!”

  ??見她始終一臉茫然,紅襖粉裙的女子有些無奈,揶揄她道,“宋大哥在你入宮那年便該娶妻,等了這麽久,你難道還不懂他在等誰嗎?”

  ??這話說得過分明白了,再是遲鈍,江婉也懂了她的意思。

  ??微微一笑,她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別瞎說。我和表哥自小一同長大,親如親兄妹,他怎會如你所說,對我有這樣的念想?”

  ??“是真的!我當年親耳聽他說的,他對你——”

  ??嘎吱——

  ??車輪急刹的聲音響起,馬車裏的二人紛紛往前一撲,險些自座上摔倒。

  ??“小姐,”車外傳來圓圓的聲音,“宮中來了人,說是您走得急,落了東西。”

  ??宮裏的人?

  ??江婉一愣,不解地蹙起眉。

  ??她落了什麽東西,竟要勞煩宮裏來人追出七八裏路送過來?

  ??盡管心頭疑惑,她卻仍是整理下衣衫,推門走下車去。

  ??馬車已駛到郊外,正停在平攤寬敞的土路中央,行走倒也方便。

  ??拎著裙擺向前幾步,映入江婉眼簾的,便是一輛黑色馬車同幾名侍衛。

  ??“江尚功。”

  ??耳畔傳來一道沙啞的男聲呼喚,她聞聲轉頭,驚訝地看見自己身後,一身黑衣的俊秀男子正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夏大人?”她神情詫異,“怎麽是您?”

  ??“聖上下旨,要我攜黃金千兩,護送你一行人回府。傳信的奴才不省事,誤了時辰,才沒能在你出宮前告訴你。”

  ??他的聲音沙啞難聽,飄在風中如殘破的風箱。

  ??聞言江婉很是意外,但又覺得在情理之中,當下不知說什麽好,隻得福了福身作揖道:“那便謝過大人了。”

  ??夏卿是宮中禁軍統領,隻聽從皇上和國師的命令。要他特意來護送她,著實是屈尊了。

  ??男子俊秀的臉上神情淡淡,一雙銳利鷹眸往她臉上遊移一瞬後,收回了目光。

  ??“江尚功客氣了,我也隻是奉皇上旨意行事。”

  ??語畢,他一扯韁繩,掉轉馬頭便徑直往她們馬車前方走去。

  ??“路途遙遠,我們早些出發吧。”

  ??江婉輕應了聲,趕忙又回到馬車上。

  ??車輪徐徐轉動,馬車再度行駛起來。

  ??待到確定四周侍衛皆已開始趕路後,紅衣女子便迫不及待地湊上前來,壓低聲問道:“姐姐,夏大人為何會追上我們?他要隨我們一道回青郡嗎?”

  ??“皇上下旨,要他護送我們回府。”將來龍去脈同她說了一遍,江婉心裏隱隱有些奇怪。

  ??那頭,聽她講了經過,唐語凝愣了好半晌才能開口。

  ??“也是……黃金千兩呢,”望向麵前女子的眼神有些複雜,她語帶豔羨道,“若是單我們一幹女眷行路,未免也太過危險了。”

  ??正沉浸於自己思緒中的江婉並沒有聽出她語氣中的異常,隻秀眉微擰,暗暗思索著。

  ??照他所說,是皇上派他前來護送她們……可這樣的事,分明讓普通侍衛來便夠了,何必要讓他堂堂禁軍之首來大材小用?

  ??腦中閃過些模糊的思緒,她下意識撩起窗幔,往外頭看去。

  ??卻不料直直對上一雙陰沉的黑眸。

  ??那人騎在馬背上,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眼神犀利如鉤。

  ??江婉先是一愣,隨即隻覺得一陣頭皮發麻。

  ??一股無言的恐懼襲上心頭,她臉色一瞬間有些發白,於是裝作無意地轉開視線。

  ??……不知為何,每次看見他,她都有種莫名的恐懼……

  ??麵色略顯凝重,她輕輕放下了窗幔。

  ??馬車外,黑發高束的男子在她的身影遁入卷簾後,微微眯了眯眼。

  ??.

  ??藍郡——

  ??陰冷的風夾雜著細雨冰冰涼涼吹過,刮起城牆上懸掛的殘破旗幟,盡顯死寂蕭索。

  ??然而在那城牆之下,寬敞的城池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無數身披鎧甲的將士被捆綁著,扔在城池中央的巨坑裏。

  ??他們或病或傷,又如螞蟻般擠壓在一起,也許是痛苦,也許是恐懼,陣陣響亮的哀嚎哭喊聲經久不息,聽來顯得詭異又喧鬧。

  ??而在這哀鴻遍野中,玄衣男子負手而立,冷漠地立於城牆之上往下看去,四散的黑發隨風微動。

  ??“主上,煤油已澆好了,方才人數也已清點過,一共一百一十一名南陽軍。”

  ??身材高大的男人登上城樓,在男子身後嚴肅道,臉上絡腮胡隨他說話而一顫一顫抖動著。

  ??被尊為主上的男子並未回話,瞳色極深的黑眸專注地凝著腳下的萬人坑,神情淡淡。

  ??“火。”

  ??好半晌,隻聽他低低出聲,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字。

  ??男人立即會意,趕忙自腰間取出火石,輕輕一擦點燃了手中事先備好的火炬。

  ??骨節分明的大手輕抬,那人接過男人遞來的火炬。他漫不經心地收手,眯眼,手臂越過磚塊,直直懸在巨坑上方。

  ??坑中的士兵還在哀嚎叫嚷,蛆蟲般不斷扭動著身軀,試圖從他人的擠壓中掙脫開。

  ??男子唇角輕提,露出個古怪的笑來。

  ??下一秒,他手掌一鬆,火炬便直直墜落下去。

  ??轟——

  ??衝天火焰轉瞬間騰起,熊熊烈火中,那些哀嚎哭喊陡然加劇,一聲高過一聲,仿佛所有人都在聲嘶力竭地發出生命最後的嘶吼。

  ??這聽來宛若地獄傳出是哀鳴,饒是身經百戰的武士,也會覺得遍體生寒。

  ??男人——辜泰頭皮發麻,悄悄轉頭瞟了眼身側的男子。

  ??隻見他陰婺的臉上,竟還掛著殘忍的笑!

  ??“……燒吧。”

  ??幽深的潭目迸發出癡迷的光,熊熊火光映照下,他本就俊美的容顏更顯出妖異的美。

  ??“燒吧……燒吧!”

  ??眼見著火坑中的人影扭曲掙紮,他卻仿佛看見了世上最有趣的事,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瘋狂地拍著手。

  ??“哈哈……哈哈!!”

  ??辜泰屏息,似驚悚又似不忍地轉過頭去。

  ??男子尖銳刺耳的笑聲在空曠的城樓上回蕩,他笑得酣暢淋漓,直連腰都彎了下去。

  ??驀地,笑聲戛然而止。那人緩緩回眸,陰惻惻地看向身旁垂眸的男人。

  ??“辜泰,”他聲音很輕,語氣中仿似夾雜著極大的困惑,“你為何不看?”

  ??聞言,絡腮胡的男人渾身一顫,戰戰兢兢回道:“主上……屬下在看,在看……”

  ??聽他這麽說,男子複又開心起來,愉悅地笑著道:“你看,多美,是不是?”

  ??辜泰連連稱是。

  ??大滴大滴的冷汗自額角滑落,他小心翼翼地抬眸瞄了眼男子,盡力維持聲音平穩道:“主上,皇宮的暗探來報,幾日前昏君下旨,撥了十萬兵馬給秦家將……”

  ??見他不回應,男人頓了頓,一咬牙繼續道:“申屠說,這批軍隊正在往紅郡趕!”

  ??紅郡是緊鄰藍郡的另一郡,也是他們準備攻打的下一處。

  ??原本興味盎然看著烈火吞噬士兵的男子笑容逐漸收斂,最終成了麵無表情。

  ??“傳令給申屠,”他仿佛一瞬間恢複了理智,聲音冰冷道,“立即改道,帶兵從紅郡撤走。”

  ??“主上!可我們已經將紅郡周圍的障礙掃除幹淨,我們——”

  ??“住口!”

  ??猛然一道暴喝,辜泰身側石磚霍地裂開一條大縫。他一怔,當即住了嘴。

  ??“跟申屠說,”少頃,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去青郡。”

  ??青郡,南陽離京城最遠,也是最小的一郡。

  ??南陽的將領再怎麽也不會料到,已然靠近最緊挨京城的紅郡的叛軍,竟會突然放棄唾手可得的優勢,轉而去攻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郡。

  ??因為這毫不符合邏輯,無法被理解。

  ??即使是身為叛軍將領的辜泰,也無法理解。

  ??“主上……為何要去青郡?”

  ??盡管片刻前才惹怒了男子,但他實在是想不通,猶豫再三後還是開口問道,“即便不去紅郡,藍郡旁邊的紫郡也比青郡好些啊……”

  ??“好?”

  ??那人一聲恥笑,麵帶玩味道:“什麽叫好?”

  ??音落,他又是一聲笑,忽地轉身靠近,在男人耳邊道:“隻有能奪得下的,才叫好。”

  ??南陽十三郡,如今已失守七郡,支撐的將士早已大受打擊,軍心渙散。

  ??此時此刻,比起真實地打下大郡,他要的隻是更多的數目。即便打的是小郡也無妨。

  ??留下紅郡又如何呢?待奪得青郡,他們便已攻破八郡。惶惶的人心要想崩潰,隻用最後再推一把。

  ??而他,就準備用青郡,來當這最後的推手。

  ??“……屬下遵命。”

  ??在一瞬間明白過來他的意圖,辜泰神情一凜,當即跪地領命道。

  ??男子仍舊是笑,緩緩踱步往城樓右側走過去。

  ??右側殘破的旗杆上,捆著名奄奄一息的男人。

  ??或者不該說捆,那旗杆自他胯下徑直刺穿,又從他口中鑽出,將他如同肉串一般串在上頭。

  ??偏偏這死法極其痛苦緩慢,不經過三日,卻是死不了的。

  ??微笑著靠近,男子奇美的臉上,泛著一種嗜血的怪異愉悅。

  ??“將軍,”他緩緩伸腳,踢一隻狗般輕輕踹了踹男人,“你說,燒起來,是不是很好看?”

  ??男人的血肉都被旗杆撕裂,此刻隻是被他輕輕一碰,便疼得難以忍受,痛不欲生地嗚咽哼唧。

  ??江厭離神情不變地看著他哀嚎,輕輕從掌心撚起半張紙來。

  ??“你方才燒我畫的時候,不是說燒起來很美嗎?”

  ??將被燒毀大半的畫紙在男人麵前晃了晃,他墨眉壓低,眉眼間暴戾橫生。

  ??“既是如此,我便讓你看個夠,可好?”

  ??說著,他猛地伸手一扳,竟直直將旗杆折斷,使之平行地懸在巨坑上方。

  ??男人被這一番動靜折磨得險些疼死,極度痛苦地被串在杆上嗚咽,連聲音都發不出。

  ??而他視線正對的,便是正在被焚燒的軍隊。

  ??“你看,好美,是不是?”

  ??那人單手撐頭,趴在城牆邊慵懶地笑,笑意不達眼底。

  ??微風吹起他手中的殘畫,隱隱可見上頭有半隻刺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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