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邵廣之悔
作者:刹時紅瘦      更新:2021-07-21 13:17      字數:3161
  二月的春陽帶來薄薄一層暖意,院子裏的梧桐葉舒展開新嫩的翠色,烏瓦粉牆,小徑無塵,看在眼裏安適舒坦,可那穿著青衫粉裙的婢女卻浮躁不已地轉著圈兒,一忽扭頭去看月亮門,一忽又扶著窗兒探著臉窺瞧,待見她家奮筆疾書的阿郎不知因為何故突然發起呆來,那抻紙的小廝終於有了空閑,婢女連忙衝著裏邊揮手瞪眼,好容易引起了小廝的注意,猶猶豫豫地看了一眼仍在發呆的主人,遲遲疑疑地蹭到了門邊兒,就被婢女一把拽了出來。

  ??“阿郎可是在寫奏劾?”婢女焦灼的語氣像是冒著火星兒,鑽進耳朵裏似乎都能感覺到灼燙了。

  ??“我又不識字,哪裏曉得?”慢性子的小廝一臉無辜,緩緩攤著手。

  ??“你盯著阿郎,娘子回來前,可千萬別放阿郎出門,要是讓阿郎就這麽把奏劾投去台院,可有你好果子吃!若實在勸不住,裝作不留神將墨硯翻在阿郎衣上,阿郎總不能穿著髒衣裳出門吧,要是阿郎換了衣裳娘子還沒回來,你就遣人去交待一聲車馬管事,論是說馬兒病了也好,鞍韉丟了也好,轡頭損了也好,總之就得拖著!”

  ??這番連珠帶炮的話說完,婢女轉身就往院子外跑,那小廝摸著後腦勺,自言自語說道:“是要讓我把鞍韉藏起來,將轡頭絞斷了?”

  ??又說那婢女一口氣跑到前院,正瞧見女主人邁過門檻,方才長長鬆了口氣,趕忙上前:“娘子可回來了,阿郎半個時辰前就睡醒了,一睡醒就往書房去,挽著袖子提筆疾書,奴婢不敢入內,長壽又不識字,也不知阿郎是否在寫奏劾,奴婢也想不出其餘辦法,正想遣人往相府知會一聲娘子。”

  ??韋緗一邊聽著婢女說話,一邊就往書房那頭走,也是一臉焦急的模樣。

  ??自從昨日聽說丹鳳門外那樁大事,她就擔心邵廣會忍不住上書奏劾,又不知太後究竟作何打算,連忙回娘家打聽,祖父又不在家,等到傍晚也沒見個能給她支招的人回來,急急忙忙回家,誰知一直到半夜三更,醉得人事不省的丈夫才被薛絢之的長隨送回家來,今日一大早,趁著邵廣還沒醒酒,韋緗連忙又回了一趟娘家,誰曾想這回竟連祖父也鬧不清太後有什麽打算,隻讓她勸著些邵廣,不要再摻和進這一樁事。

  ??剛進月亮門,就瞧見邵廣手握一卷迎麵走來,韋緗連忙阻攔:“這都快午膳了,夫君這是要去哪兒?”

  ??“去台院。”邵廣硬梆梆地丟下這三字,悶著頭就往外闖。

  ??“夫君且慢。”韋緗伸手拉住了邵廣的胳膊:“可是為了昨日丹鳳門事故?夫君先聽我幾句勸言。”

  ??邵廣心頭正亂得像一團麻,哪裏耐煩聽韋緗聒躁,無奈胳膊被人拉住了,他又做不出來推推搡搡的粗魯舉動——韋太後雖然可惡,韋元平也不是什麽好人,這個媳婦卻是自己答應迎娶的,韋緗自從嫁了他,並不曾有一句怨言嫌棄貧寒,也沒有作為什麽罪大惡極的事,邵廣這個君子,實在沒法子對明媒正娶的妻子橫眉冷對,總歸是相互尊重的。

  ??他這麽一猶豫,韋緗便將勸言一股腦說了出口:“今日妾身已回相府尋父祖打聽過了,先不說丹鳳門那一樁,大理寺失火就有不少蹊蹺,走水時正值深夜,汝陽王怎麽會那樣湊巧遇了個正著,並且還帶著府衛,就像未卜先知得大理寺必會失火一樣!”

  ??“大理寺一案確有蹊蹺,絢之也勸我等上幾日,否則我也會上書附議林禦史等,可昨日溫嶠竟然撞死在宮門前……”說到這裏邵廣悔愧錐心,不過卻還沒忘記陸離昨日的一番囑告,深深吸了口氣:“娘子有所不知,那溫嶠早先是向我告發江、洪二州惡事,因我聽信絢之勸言,疑心舉告不實,這麽一猶豫,溫嶠就不知去向,若我一早上書奏稟,說不定溫嶠就不會因為舉告無門以死鳴冤!這還會有什麽蹊蹺?溫嶠若為不軌之徒,怎麽會連自身性命都不顧?!事關數千無辜性命,朝廷怎麽也該徹察!”

  ??“汝陽王等已經紛紛上書,太後勢必會重視,何不再等幾日,說不定太後就有決斷。”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說不定會有更多無辜喪命!”

  ??“可夫君隻是台院侍禦史,就算奏文遞上,也得要等太後召集政事堂諸相商議,又有什麽作用?”

  ??“那我便效溫嶠,去宮門敲登聞鼓,倘若太後與政事堂仍然不聞不問,我也一頭撞死在宮門外!”邵廣紅了眼,用力掙開了韋緗,像頭發怒的鬥牛一般張著鼻孔就往外衝。

  ??哪知門房卻沒有備好馬,被委以重任的小廝瞪著一雙無助的眼睛,慢條斯理地稟報:“真是怪事,鞍韉尋不到,竟然連轡頭也損斷。”

  ??邵廣:……

  ??韋緗也一路追到前院,終於又拉住了邵廣:“夫君再聽妾身一句,事以至此,即便江、洪二州請奏這時抵呈,太後亦必然會慎重決斷,又怎會如此輕率批允斬決……”

  ??她一番長篇大論尚未說完,卻見邵廣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竟然落下淚來,韋緗立時怔住,雖然成婚不久,丈夫又是個沉默寡言的性情,往常並不如何與她交心,也從不曾提起過往那些坎坷艱難,但韋緗還是察覺出邵廣骨子裏堅韌剛毅的秉性,想他重前因為家境貧寒,千裏迢迢赴考又屢試不第,遭遇多少冷眼嘲笑,但從來沒有因為這些挫折便怨天尤人自暴自棄,兩次身陷生死攸關,也從來沒有惶恐失措,這個表麵儒雅卻鐵骨錚錚的男子,今日卻在她與好些仆婦麵前為了無親無故之人落淚。

  ??韋緗雖然不能理解邵廣心中這時的悔愧難當,卻震驚於那把誓不輕撣的男兒淚,多少勸言都說不出口了,她隻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自己都沒清醒在說什麽話:“博容,你先冷靜一下,我知道你是擔心數千無辜性命,可也不能衝動行事……不需博容去擊登聞鼓,且待妾身遞帖求見,妾身答應博容,必將這封奏劾親手轉遞太後,亦會勸諫太後早作決斷。”

  ??一個是愴然涕下,一個是情真意切,邵禦史這所宅邸的大門裏正且上演“執手淚眼”,將一應仆婦看得目瞪口呆,敞開的大門外頭,又傳來一句戲謔:“喲,賢伉儷新婚燕爾濃情蜜意,真是讓人好生羨慕呀。”

  ??正是賀湛剛好趕到,說完這話才踏鞍下馬,瞅著兩人笑得春光明媚又妙趣橫生。

  ??縱然是悲憤填膺的邵廣也頓時覺得尷尬不已,韋緗更是羞紅了臉,但總不能等著滿麵淚痕的丈夫寒喧禮見吧,上前嗔怪道:“堂堂起居舍人,怎麽學那些無賴聽起牆角來?”笑著將人迎了進來。

  ??“阿嫂可不要冤枉小弟,哪裏敢聽禦史牆角?今日旬假,是想邀約博容兄去酒肆一聚。”賀湛不懷好意地睨了邵廣一眼,繼續打趣道:“阿嫂早前說了什麽甜言蜜語,瞧把博容兄給感動得!”

  ??“你就莫再添亂了。”韋緗瞪了賀湛一眼,因著賀湛是韋元平的心腹,兩人倒也不算生疏,韋緗便交待道:“邵郎正為江、洪二州之事憂急,十四郎正好替我勸解一下他。”

  ??這下終於是放心讓邵廣出門了,韋緗還是相當信任賀湛有那口才,暫且勸服丈夫稍安勿躁。

  ??於是邵廣便跟著賀湛到了一家酒肆,才一落座就連飲幾大碗酒,眼淚沒有再掉,眼睛卻依然通紅,張口就是一句話:“十一娘可在上清觀?我這便去向她請罪,都怪我魯莽,否則溫嶠等人……”

  ??他心中堵得難受,提到溫嶠二字更覺連嗓子眼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扼掐得生痛,急喘著再說不出話來,拳頭一下下地擂在食案上。

  ??這情狀,讓賀湛還怎麽說得出責備的話,也隻有一聲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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