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煙霧般垂下暗色的簾幕，將房屋、田地都籠罩，連續的雨水從黑色的、油膩的傘麵滑下，形成傘簷下小小的瀑布。

  瀑布之下，是兩個並肩的少年。

  準確而言，李洵之為白柳兒撐著傘，半邊肩膀都濕透了。

  “拖回去嗎？”李洵之看著地上那具畸形而可怖的軀體。

  前肢短小萎縮而後肢修長有力，光禿禿的頭頂和臉部看起來像個普通人，頂多是個駝背的普通人。但他原本被衣物遮蔽住的身體，用匕首挑開來，從胸口一直延伸到腰部以下的鱗片如蛇皮般令人頭皮發麻。

  白柳兒則蹲下身，仿佛一點也不介意她漂亮的衣裙拖曳在泥水中。她的目光仔細掃過皺巴巴的青色皮膚，將每一處明顯的刀傷都收入眼底。

  “猜猜是誰。”白柳兒輕笑了聲。

  李洵之一手撐傘，一手攏起白柳兒的長裙，將不小心沾到的泥水拂了拂，沉默著沒有作答。

  “這又是什麽？”她忽然看見那小怪物光禿禿的後腦勺後微微凹陷，被雨水跑得發脹後，印記愈發模糊。

  她將那小怪物翻了個麵，冷冷道：“我當是什麽東西，原來是他。”

  “今次的考題有些奇怪，”白柳兒直起身來，將右手伸到雨簾中衝了衝，自顧自道，“這值多少？”

  李洵之回望了一眼他們走出來的穀倉，掌心在小木牌上一合，讀出數來：“二十三，十九。”

  “這麽少？”白柳兒細眉微蹙，又很快捋平，“先歇著吧，明日再探。”

  天光將揭，輪廓逐漸清晰的樓梯上，白柳兒和李洵之的腳步極輕。而就在他們的頭頂，響起幾聲突然的踩踏聲。

  李洵之看了眼白柳兒，一個箭步衝上二樓，身手敏捷地翻過圍欄。

  許仙仙在外眠淺，加上房間本就不大隔音，她耳力又好，幾乎是立刻醒來。

  她拉開一條細細的門縫，恰好瞥見白柳兒和李洵之在對麵走廊半人高的花瓶邊說著什麽，陰雨天的寒涼讓她體內的能量更加充盈，她甚至能看見李洵之手上拿著什麽東西。

  “怎麽了？”李洵之見白柳兒忽然轉頭，也警惕地看了眼周圍。

  “有人在看我們，”白柳兒語氣平緩，在李洵之的吃驚中慢悠悠地走向了自己房間，“歇四個時辰，不用朝食了。”

  “是，”李洵之俯首，雙手將門合上，對著虛空說了聲，“小白，好好守著小姐，有什麽事叫我。”

  一聲輕輕的嚶嚀，仿佛被撫順毛的大貓。

  許仙仙背抵著門，眼睫低垂，麵前勾勒出一個粗糙的輪廓。在她的對麵走廊邊，白柳兒的房前，那個蜷坐在地的龐然大物。

  ——妖靈獸。

  黑暗中，早起的查杏兒正早起去練晨功，未接觸到晨光的樓閣中覆著一層朦朧黑紗，查杏兒提燈慢慢走著，忽然照見前麵有個什麽東西一晃而過：“誰？”

  查杏兒將燈一提，差點驚叫出聲。

  地板上一大片濕痕，像賣生魚的早市上，漁夫赤足踩著的那片蜿蜒生腥的水流。

  “啪嗒——”查杏兒往後退了一步，喉嚨中緊促地嗚咽了下，眼珠瞪得渾圓，瞬間癱軟在地，哽咽著想要發出聲音。

  少女兩隻手臂掛在欄杆上，卻像軟麵條一樣站不起來，天光將曉，她的眼睛卻墜入了無邊黑暗。

  “救、救……”查杏兒的聲音瞬間沙啞，幾乎是混著哭腔。

  朦朧黎明，隱了半邊在黑暗中的走廊，一道道急促清晰的叩門聲，吵醒了一個個將醒的貪睡鬼、才歇的無眠人。

  “別害怕，告訴我們你都看到了些什麽……”溫柔的女修士為查杏兒披上一層薄薄的羊毛毯，不住輕撫著她微微顫抖的背。

  眾人依舊四五一群，蘇之浩的家世和本事擺在那裏，除了白柳兒這樣的出身，少有人會與他為敵。再加上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和身邊那幾個世家子，籠絡了一大幫人為他鞍前馬後。

  此時堂中大半人都在，許仙仙自覺沒處落腳，端著從房間內拿的小木杯，隔著竹簾，細聽著樓下的動靜。

  卞識微身上隨時帶著那個巴掌大的空白本子，上麵蠅頭小字不知記著什麽，許仙仙有次晃眼看見右上角記著日期。

  他此時正奮筆疾書完，揉揉手腕後喝了口白水，看向許仙仙：“這個年紀別喝太多茶水，長不高的。”

  少女一怔，如同無瀾古井中蕩開的一圈漣漪，她倏地將木杯擱在桌上，小心翼翼得好像那是一杯毒藥。

  “這麽信啊，”卞識微不由得笑了下，想到什麽似地，語氣又忽然委屈，“我在書院那些朋友們可就不聽。”

  許仙仙看著卞識微那副人高馬大的架子，理由實在太充分，她於是肯定地點頭。

  卞識微把他的小本在手裏翻了翻，又用牛皮繩拴上，好奇道：“你說甘國田這一‘死’也真夠滲人的，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碧雲天的幻象都做得如此逼真？”

  許仙仙簡直要為卞識微的想象力而歎服，她解釋道：“隻有木牌被毀被奪，或者遇到極強的傷害時才會觸發陣法，將人員遣送出去。要真這麽容易死，哪還叫弟子試煉？來一個死一個，來一對死一雙，是求學還是來送死的？”

  卞識微聽笑了，又發問：“將血淋淋的‘死人’吊在房梁上，怪惡心的，我都不敢去瞧，你剛才還老看。年紀小小，膽子倒是比我大多了。我光是聽人講，聞著那味兒就快吐了，頭皮也發嘛。要真是我看見，比查杏兒好不到哪去，得瘋。”

  “見多，就平常了。”少女低垂著眼，看不出情緒，“靜了，就不瘋了。”

  卞識微是打心裏佩服這個同姓妹妹，別看這樣年紀，又沉著又冷靜，能文能武，本事厲害還不怕死人，實在太值得結交了。他心裏想什麽就說出來，沒察覺到她語氣中的微妙，接道：“你說得對，咱們現在都得冷靜。但會是誰殺了甘國田呢？撕咬、利器、捶打，什麽都占了，你說他怎麽死得這麽多舛啊……”

  卞識微將小本再打開，上麵詳盡地記錄著他在進入幻境後聽到的看到過的各種信息，他仔細翻看著希望能發現什麽。

  正在這時少女忽然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來：“去灶房。”

  不等卞識微想通，少女便閃電般地掀開竹簾衝出，盛著清茶的小木杯微搖了搖，尚且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