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青色的天幕深得近黑，而坊間道路開闊，一月前栽種的碧梧抽枝吐葉，在暗紅的圓燈籠上暈出一抹嫩黃。

  夜間宵禁，各坊坊門禁嚴，巡邏的士兵沉默地在城內的主道巡查，仿佛整個帝都將要陷入沉睡。

  城牆上特製的青銅長燈有七八尺之高，不均勻地鋪灑在陳舊而牢固的牆麵和地磚上，在巡邏的宿衛軍的鎧甲上遊過一道道光波。

  以青銅為主體打造的長燈懸於頭頂，八麵都鑲嵌著透明的琉璃，被打磨得渾圓如珍珠般的白色玉珠則采用來自綿河國的星見石，朝采日光，夜放光明，表麵一層白釉般柔和的光彩。

  飛蛾本來枯敗的翅膀撲扇著向燈壁上衝去，視野中仿佛隻停留著那一小簇跳動的火焰，而從這個角度，將目光從長燈移開，幾乎得以窺見都城內一半夜景。

  彩布相綴，明燈高掛，柔和的月光從雲層的縫隙間瀉下，踩著由各色絲綢錦緞和燈光交織成的流光溢彩的道路，掠過重簷，撞了彩旗，將帝都的白晝續寫。

  夜晚的西市人來人往依舊，卻遠沒有白天擁擠。

  雖說夜不觀色，而西市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往來交易貨品的商人和客人是少，飲食玩樂的酒肆樂坊倒是熱鬧，絲竹彈奏、嬉笑話語之聲不時從彩綢飄飄的高樓上傳來。

  而巷道路口間，更是有零星個神色各異的外邦人，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往來的行人，如隱藏在暗夜中機警的獵手。

  戚蓮用小指繞著自己長長的深紅色卷發，豐潤的嘴唇微張，緩緩吐出一口稍甜的酒氣。

  她將一隻胳膊撐在牆壁上，懶懶散散地望著街道上不多的行人，那雙望一眼便能能勾走男人魂魄的媚眼中偶爾流露出茫然的神色，動作更是踉蹌。

  此刻那雙眼睛忽然瞥見什麽，戚蓮的手臂晃了晃，腳步趔趄地向對麵走去。

  柔軟的身軀往肩上一撞，重量壓來的同時撞了少女滿鼻的異香，那種明顯來自異域的辛辣香味本就充滿攻擊性，摻入甜蜜的酒氣後更顯神秘誘惑。

  淺露被撞飛出去，戚蓮將頭枕在那女孩的肩上，嗅見少女發間橘子皮般的淡淡清香，又瞥見那一晃一晃、係著兩條青色短綢帶的黑色發辮。

  真嫩。

  戚蓮微微扭腰，試圖將身體的整個重量都壓到女孩身上去，醞釀了下語氣，正打算開口，卻忽覺耳邊一道勁風。

  許仙仙有些無措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在對方沒看清自己的臉之前就戴回了淺露。

  “抱歉，姑娘走路小心。”她本來就不喜有人近身，何況對方忽然撲過來，她下意識就是用力朝旁邊一推，把那醉鬼三分真七分裝的酒意生生給推散了。

  戚蓮揉了把腰，再看那女孩一眼，還像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往另一條巷道裏走。

  “把包還我。”那女孩忽然叫住她。

  醉鬼自然聽不見，自顧自地往前走。

  那女孩戴著淺露，看不清表情，語氣卻十分認真，一字一語道：“那鯉魚布包是我花五十文的，不想被你弄髒。”

  “髒？”戚蓮揉了揉自己裸露的肩膀，那裏剛剛因為撞到牆壁而發紅，在燈光下看得明顯。她拖著那慵懶沒骨頭的嗓音走到小姑娘麵前，目光從朦朧變得狠戾，“小姑娘說話看來沒人教啊。”

  許仙仙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微有煩意道：“你把包還我。”

  戚蓮頭一次被人如此無視，吹了聲口哨，與不遠處幾人交換了個眼神，挑釁道：“商人小姑娘，拿了可從來沒有還回去的道理。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不要一個人走夜路嗎？”

  她拽住那隻一看便養尊處優、料理得柔柔嫩嫩的少女的手，另一手則要去扯她的辮子。

  不料手腕忽然吃痛，緊接著一枚質地較硬的紐扣從她手上猛擦過，留下一個紅印。

  “何必如此客氣，”一個高大的青年男子忽然出現在她麵前，語氣卻十分不友好，“她不是一個人。”

  戚蓮氣極，她今日本就心情不佳，一時起了心思做起順手牽羊的老行當，誰成想到手的鴨子飛了不說，還要遭人羞辱。

  不過，這裏可不是商鼎人的地方。

  她一邊瞧了眼那兩人的戴著的淺露，又稍細心地留意了下衣服的材質，嘴角勾起一絲嘲意。

  該不會是哪個金銀窩裏的公子小姐一時起了玩心，不然為何好端端要來這裏。

  說起來不夜海三日一開，今日倒正好是開市的日子。

  但無論這不知好歹的小妞和小子要做什麽，在自家的地盤上吃虧，可不是她戚蓮的本性。

  “阿吉，雪那。”她聲音柔而媚，像攀附在高大喬木上生長的淩霄花，看似微小柔弱，卻能在最高處盛放豔麗奪人的花朵。

  兩個異邦的彪形大漢立刻向他們靠近。

  戚蓮聽到那小妞很快速地說了一句：“你真不講理。”

  可還不等臉上那得意之色展盡，眼前二人便如煙霧般散了。

  “人呢！”戚蓮最喜歡蠱惑誘騙的就是那些看似純良的富貴公子小姐們，誰料得那小妞咬人，再一個公子也不像好打發的。

  既然好言好語不成，她便欲和她兩個兄弟恐嚇敲詐一番，讓他們這些商人見識見識厲害。

  誰成想這當口的，兩人化蛾子飛了？

  “跑得可真夠快。”阿吉撓撓頭。

  “怕是見到阿姐的厲害，給嚇跑了。”雪那輕蔑地笑了一聲，又關懷道，“方才他們對阿姐做了什麽？”

  戚蓮看了眼自己手背上被那紐扣打出的紅色印記，“嘶”了一聲：“下手可真重。”

  “不過，也不是全無收獲。”戚蓮將手心展開，那裏靜靜地躺著一枚鑲金玉臂環，玉石觸感細膩光滑，品質似乎不錯，上麵還帶著點點清雅花香。

  “大約能換來幾壺好酒。”

  “為何離開？”走到安靜處，顧引終於向她發問。

  “顧前輩不是說，要低調行事嗎。”許仙仙懊惱道，“我沒想到她這麽不講理，萬一打起架來就糟糕了。所以……隻好開溜。”

  “那女人不過是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就算三個人一起也打不過你，你何必講理退讓。”青年似乎對她的行為極為不解，“你會和強盜講道理？”

  許仙仙怔愣了下，若有所思，隨後發問：“那要是我做強盜，對方又打不過我怎麽辦？”

  “搶了就搶了，既然打不過你，難道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報複？”顧引語氣平淡道。

  “可是這樣，不就總是厲害的人贏？”

  “有什麽問題嗎？”青年沒覺得有哪裏不對。

  “我也不知道，”許仙仙頓了頓，輕輕笑道，“但總覺得，還是該先試試講道理。”

  顧引不由得笑了：“你成功了嗎？”

  “沒有。”

  “不是對每一個人都需要講理的，”顧引望了小姑娘一眼，難得有耐心起了幾分教導之意，“況且，許多時候人們隻聽比自己強的人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