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雲翳飄來，將亭中對坐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徹底籠入陰涼之地。

  胡坐在蒲團上的少女眼睫毛微顫，眼皮上細小的青紫色血管在眼珠轉動時被觀察得更加明顯。

  比起她的緊張和專注，那張黃花梨木畫案對麵的青年倒是悠然自得。

  一人一筆一畫卷，手掌大小的龜形澄泥硯被置於案角，造型質樸的龜甲上，此刻應景地沾了幾滴烏墨。

  因為風而吹動的畫卷一角上揚，遮蓋住它的內容，而那畫者——容貌俊逸如仙的異國青年，忽然從沉思中抬頭，一雙冰藍色的眼眸中映入少女清麗的臉龐。

  頓筆太長，濃濃的墨汁從筍狀的筆尖滴落，在潔白的畫卷上暈出一點思量。

  少女麵色紅潤，呼吸綿長而均勻，如同一朵睡眠著的粉色荷花。

  而當注意力從天地收回方寸，從方寸由外向內，內窺靈宮，才能驚奇地發現這九日造成的大動靜。

  還要從許仙仙服下固元丹那日說起。

  自全心準備文試以來，她接連數十日都未內窺靈宮煉化靈氣。

  與一般修士相比，可以稱得上懈怠。

  許仙仙憂著心熬日子，收到蜀王府送來的丹藥後鬆了一大口氣。

  正是因為生於靈修世家，她才清楚靈丹藥草對鍛體凝氣的重要。

  而顯然許旭洲不會在這上麵克扣，流丹閣能給的，蜀王府一樣能給，甚至他敢說更多。

  多到能讓一副不適合修練的身體從零開始一直到穩鑄金丹，若非修練逆天而為，又與修士心性、曆練相關，那些讓平民無法想象的財富隻會像台階一樣將站在上麵的人越推越高。

  許仙仙第一次知道固元丹的好處，隻因從前她一脈貫通，與天地相感應，靈氣充沛，從未嚐試過靈氣稀少靈脈細弱的苦楚。

  固元丹化於口中，很快便從胃部生出絲絲暖意，柔和的暖意如同波浪般輕撫過五髒六腑，縷縷靈氣纏繞上經脈，將水靈脈旁遊散的靈氣引回。

  如果說這種與她性格截然相反的，性質溫良的水靈脈給她帶來的最大好處，大概就是靜心。

  一個輪廓模糊的白色身影出現在湖畔，它沒有五官，頭發是像是一朵碩大的盛放的軟木耳，幾乎遮蓋住它身體的三分之一。

  它生出了一隻腳，然後向前移動，動作很輕，像是在跳又像是直接飄了過去。

  而在它落下的位置，青色的草地上出現了一個不可能的漩渦，像水一樣打著旋兒，與此同時發出一聲響，高昂而雀躍的。

  在這聲響後，那隻蘑菇般的影子像米飯一樣在霧氣中膨脹起來，然後從中間裂開，變成兩個重疊的影子，再次分化出一隻腳。

  咚——

  這次的聲響如同冬瓜落入水坑時一樣又重又響，餘有水花拍打瓜皮的小浪花聲。

  兩隻影子踩在兩個漩渦上，湖的對麵出現他們各自的雙胞胎。

  叮——

  咚——

  四個變成了八個。

  達拉——

  呲——

  嘚——

  十六個相似的白色影子有節奏地跳動著，不同頻率的水滴聲此起彼伏，在靈宮中奏起旋律熟悉的音樂——清心引。

  澄澈的湖麵上浮起點點紅金相雜的碎點，隨著水波波動的方向而漸漸折射出奇異豔麗的色彩。

  點點波濤與樂聲相和，水花濺起和水滴落下的時間把控得無比精準，為整部樂章添加上不可或缺的細節。

  一切井然有序，如同那些昂貴機器中刻度精準、不斷咬合轉動的齒輪，被鏈條拉動著前行，迸發出低調而沉默的令人震撼的光輝。

  寧靜的湖心，金色方台周圍的霧氣愈來愈濃，繚繞成一團牛奶般濃鬱的白雲，仿佛正在醞釀著什麽。

  湖底的漩渦不斷攪動著向上，衝出道道水柱，圍成並不封閉的水幕，將白霧半遮半掩，像是一場水上表演的前奏。

  許仙仙感受著體內越發凝實的靈氣，再次運轉周天，靈氣如一尾小魚般在經脈中自由地遊動，比起以往調動靈力的那種阻滯感輕鬆了太多，整個身體如同浸泡在溫泉水中般舒服，讓人不禁發出一聲喟歎。

  “顧前輩，我突破了。”眉眼彎彎的少女喜形於色，神采飛揚。

  顧引會意，手中立刻化出那百八十斤的瀚玄棍，略一沉吟道：“左右無事，陪你練練也無妨。”

  許仙仙笑容一僵，從前無數次點到為止卻讓她頭皮發緊的單方麵挨打場景曆曆在目，讓她下意識地肩膀一顫。

  腦袋尚且沉浸在讓人昏頭的喜悅中，兩隻眼珠子就開始滴溜滴溜地轉，停留在青年手中正要合上的畫卷。

  少女的眼睛原本亮而有神，如一泓清泉般幹淨澄澈，對視時像是一下能望到人的心底。

  笑起來的時候眼尾上翹，清泉中便盛上一抹明潔月光，瞬間讓人沒了心防。

  “顧前輩，可否一賞丹青？”

  顧引定定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真要看？”

  許仙仙瞄了一眼他右手握著的漆黑鐵棍，小雞啄米般狂點頭，語無倫次道：“打打殺殺太傷風雅，顧前輩乃是芝蘭玉樹人中龍鳳謫仙下凡，平日這手弄弄琴作作畫再好看不過，舞槍弄棒實在糟蹋，簡直就是霸王風月大材小用啊不對……”

  許仙仙聽見對方一聲輕笑，暗恨這些日子背書把腦袋背壞了，硬著頭皮道：“我能先歇歇麽，一日也行。”

  顧引看她。

  許仙仙把伸出去的食指向下扣了一半，可憐巴巴道：“……半日也行。”

  沒想到顧引隻是將手中畫卷細致卷起，收入他的納戒中，語氣肯定道：“不錯，宮中靈氣凝實，外散而內聚，初成形態。水坎之息溫和穩定，豐富充盈。”

  “前日我往碧雲天拜訪如今的宗主龍汝驤，偶然談起此次試煉，隻言與往年大有不同，或許相當有趣。”

  許仙仙仰著頭看他，無奈腿太麻了站不起來，氣從心頭起，聲音都變得軟了幾分：“過去多少時辰了，腿像沒知覺一樣。”

  “不到一百個時辰。”對方淡淡道。

  “什麽，那豈不是八九天了？”許仙仙臉色瞬間難看，第一反應就是湊過去聞自己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