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仙遠遠看見一抹似橘似紅彩霞般的影子被風刮般飄過來，走近些能看清是個中等身高的青年男子，麵色蒼白得發青，雙手雙腳細細弱弱的，活像是在衣裳裏蕩來蕩去的蘆葦杆。

  她略帶疑惑地望向顧前輩，隨即聽到一個明顯是男子卻十分嬌柔的聲音：“主人，奴終於見到您了~”

  許仙仙愣了一霎，忽然被擁進一個懷抱裏，那人將她的頭發摸了又摸，幾乎是帶著哭腔道：“不過幾日不見，小主人的頭發無人打理，竟草率成這副模樣。”

  許仙仙瞬間了然，從他的懷裏掙脫，上下將那瘦瘦弱弱的青年打量一番：“兩麵，你現在要做男人嗎？”

  那青年，或者說是頂著副青年軀殼的兩麵，朝她眨了眨眼睛道：“是呀，主人覺得怎麽樣？”

  許仙仙說不出話來，盯著他纖細的手腕發呆，好半晌才略帶嫌棄地朝他看了一眼，直言道：“太瘦了，看上去弱不禁風，和山上的鶴一樣。”

  兩麵聽到她的話立即失落起來，又猛然覺醒似的向顧引交代了些什麽。

  許仙仙刻意回避，直到他議事完出來，才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兩麵平時嘴巧，無論是插科打諢還是逗主人開心，瞎編亂造全不在話下，這番張了張口卻沒出聲，好似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想了想，將自己束得略高的衣領解開扣子，一直開到胸口的位置。

  那是一道兩寸寬黑色的、深深陷入皮肉的傷口，不是刀劍這樣的銳器所致，而是密密麻麻的被啃噬過的重疊的撕咬痕。

  這是最深的一道，幾乎要刻入骨骼，而其他的、或深或淺，那些密密麻麻的撕咬傷口遍布在青年瘦削的身體上，與他冷白的皮膚相對比尤為猙獰。

  許仙仙閉了閉眼，靈氣在她的雙眼匯聚，眼前的人影變成一團灰墨，而墨色最深的地方正是他受傷最深的心髒，正股股往外冒著黑氣。

  那些黑氣從他身體各處向外湧，如同一條條扭動的深色小蟲，而他整個人，就是那枚被蟲群包裹著的甜美糖塊。

  很快就會被肢解、破壞、嚼碎、吞噬。

  “新死？”許仙仙問。

  “算是……還剩一口氣，”兩麵撓了撓頭發，這是他從做紙人起就有的小習慣，緊張時總會有一些擺弄什麽的小動作。

  仿佛生怕遭到主人嫌棄，那瘦弱青年急道：“隻壞了一點，還剩口活氣，等他心願了了我就能幫他做人了。”

  許仙仙不明白他的意思，難道不是隻有死人才能附靈嗎。

  “你可知道獻舍？”顧前輩適時從許仙仙背後出現，不緊不慢地為她解疑。

  “靈修界奪人修為、殺身奪寶的事情不在少數，你至少應該知道‘奪舍’。”顧引見她點了點頭，繼續說下去，“與之相對的便是獻舍，並非被迫，而是自願地出賣肉身軀體，獻其所舍。”

  “但獻舍本非常事，有違天理，死者多懷深仇苦恨，痛苦不堪，以肉身為代價獻舍他人，自願立下契約，讓新宿主為其報仇雪恨，或是一了心願。”

  許仙仙已經很習慣從這位看似年輕實則深藏不露的青年口中聽到任何她所從未了解的信息，就像翻開一本她從來沒讀過的書。

  簡單解釋後，顧引將目光轉向了陽光下皮膚白得透明，眼下吊著兩個大黑眼袋的青年：“你來說吧。”

  “此人名為樂盈，江陵人士，到京中來謀差事的。”兩麵慢吞吞地合攏自己的衣服，擺出一個苦兮兮的表情，朝著許仙仙傾訴，“哎喲氣死我了——”

  原來這名為樂盈的青年自小體弱多病，受家人如眼珠子一般看護著，從未遠出，不想成年後竟瞞著家人隻身從江陵前來帝都。

  原因竟隻為長長見識。

  單從兩麵山路十八轉的起伏語氣中就能聽出他的無語，許仙仙適當給予評價：“有些魯莽。”

  不過這樂盈死前的確長了一番見識，先是路上盤纏為匪人所洗劫，受驚嚇後大病一場又不懂如何營生，很快一貧如洗，不得已住到租金便宜的外城，每日吃糠咽菜，常常飽一餐饑一餐，尋些酬金低微又不需要太多氣力的工作，境況總算好些。

  沒想到這倒黴蛋成日形單影隻，很快被一群邪修盯上，不知被施了什麽法子哄他說是去靈修，教了些下修的低等心法就把人騙得團團轉，殊不知早已入了圈套。

  顧引本來不是那等愛管閑事的少年俠客，隻恰巧那日行至西郊山林中察有魔氣，撞見這人斷氣的最後時刻。

  那樂盈至死總算明白過來自己是蠢死入了邪修的圈套，撐著最後一口氣求顧引相救。

  那青年戴著的錐帽被風吹開一指寬的縫隙，樂盈在極度清醒的疼痛下瞥見一雙冷淡的冰藍眼眸，像雪山上久凍的寒冰，深海中棱角尖銳的寶石，直直紮進他的心底。

  “經脈俱斷，你必死無疑。”一彈指間，那些披著人皮的惡魔就如害病的小麥般倒伏，歪歪斜斜地栽倒在地。

  樂盈拖著兩條斷腿癱倒在地，漫著血水的眼裏是被潑上朱砂的天空，血腥味熏得他幾欲嘔吐。

  而那青年依舊一身雪衣，空氣中似乎有什麽阻隔，將那些噴濺的血液和汙穢在撞擊風牆後彈回。

  他的指甲幹淨得如同皇城內那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就這樣負手而立，自如的姿態仿佛任何髒汙都無法將他沾染，任何低微卑賤的生命都不值得他動容。

  他甚至沒有動一動手指，就能要了十多條……邪修的性命。

  樂盈的心髒如琴弦般被狠狠撥動。

  “你為我……為我報仇，可否順便將我屍骨帶回江陵，我父母……父母慈善，你若是將我屍骨完整帶回，他們定會重重酬謝……”

  那青年停了腳步，也不知是否注視著他。

  樂盈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視線都有些模糊，但他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懇求：“求您，求您將我的屍骨帶回家鄉。”

  顧引的確多看了他一眼，但並不是因為他和那些其他的、被魔氣折磨得半死不活，或者已死的凡人有何不同，而是因為……

  “你還有一刻鍾。”恍惚間聽見這句話後，樂盈終於痛得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