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將天空中的藍色逼向四角，金色的光輝籠罩著重重宮闕的簷角，獨立東方的一座高樓躲開萬人行走居住的熱鬧，是整個皇宮裏最不合群的一座舊樓。

  ??古文書寫的“天機”二字道破身份。

  ??輪盤轉動和紙張書寫的聲音不絕於耳，語言的速度和紙頁翻動的頻率仿佛達成了某種約定，為空間寬闊的層層高樓設置低調的噪音。

  ??天機樓集結天下能士，觀天象測地理，推命理算術數，各司其職。

  ??某個無人在意的角落，目光穿過用繪製著符號的不規則石片穿成的垂簾，隱隱能看見一個橢圓的白影，形狀像是小孩隨意捏出的矮胖人俑。

  ??“禿老頭你別的不說好歹也是個元嬰，幾十年來授業教徒不說幾千也有幾百。我說過我不會來皇宮，你竟然敢對我下藥！”一個女聲憤怒地控訴著，連口水絲都飛出了半米遠，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誒咳咳——”那是一個滿頭銀絲的年長者，身材中等，鬆弛的臉皮和他寬大的眼袋一樣耷拉著，兩條眉毛細細彎彎，說起話來時舞動翻飛，頗有喜感。

  ??至於“禿老頭”這個稱謂，一是眼前此人名為塗炳，當了碧雲天許多年的記名長老，待在此處的十幾年裏授徒傳道，在符道上也算大家，知道其人的一般都尊稱一聲塗長老，即是同輩也往往稱聲“大師”。

  ??偏偏某年有個好苗子眼神不行，選中了個老不尊做師父，誤人子弟地讓人學了一身看不慣的習性，其中便包括這個大不敬的蔑稱。

  ??二則是從正麵辨別不出，一繞到後方才能在看似茂密的發絲中瞥見一絲端倪，那就是一枚銅錢大小、甚至有向外延伸之勢的寸草不生之地。

  ??當然，已經被巧妙地遮蓋過了。

  ??名副其實。

  ??而這位好苗子正是當下被唯有修道者能看出的縛鎖，捆得結結實實的白衣女子、當前碧雲天九峰之一碧落峰峰主——謝宛。

  ??“快給我解開。”在這位長者麵前，謝宛的身上仿佛就沒有禮貌二字，斜睨著老人的一雙柳葉眼中透出讓人瞬間心冷的威脅，像極了街邊巷道那些地痞的調性。

  ??“哎呀小宛別著急，你先聽師伯我與你說道。”塗炳那一雙小眼睛靈活地轉動著，隨著他說話而閃動出智慧的光芒。

  ??“不聽，你解開，我回去，吃飯。”謝宛對最後兩個字簡直是咬牙切齒，再過一刻鍾，就是碧落峰的放飯時間，她為了整理那一堆差不多都快化灰了的破紙片已經不眠不休了整整二十四個時辰，就算是修士也已經疲憊不已，誰知道一跨出門就被逮到了她這輩子最不想去的地方。

  ??心裏本來就窩火的謝宛掛著兩個發青的眼圈，頂著一頭蓬鬆且油膩的頭發，坐在比她臉還幹淨的木地板上，胸中的怒氣已經積累到了頂點。

  ??“不要生氣，不要激動。這是小宛最大的缺點，簡直和你師父一模一樣。”

  ??謝宛一看見塗炳那泛著酒紅的臉頰上因為笑容而擠出的褶皺，就恨不得當泡菜似得一把拽來順著褶撕成幾片就飯嚼了。

  ??然而像塗炳這樣的老賊早就視臉皮為身外物，甭管是自個兒的徒子徒孫還是別人的徒子徒孫，隻要得罪得起的，行事向來以目的為優先。

  ??“那什麽，天機樓這地兒吧有時候是挺摳門，但飯菜倒是還挺下本，你看要不，先填個肚子，師伯給你看點稀罕玩意兒。”徐炳笑嘻嘻地給她解開縛鎖，暗地裏卻知道，沒有忍冬藤烙印，謝宛根本不可能獨自離開天機樓。

  ??盡管厭惡，她還不至於失了理智。

  ??徐炳幽幽地歎了口氣，要不是他那師弟獨自逍遙去了，他也不至於逮著他的得意弟子來幹苦活。

  ??再轉念一想，要是謝宛當年選對師父，那還有個屁事。

  ??師父使喚徒弟，天經地義！

  ??而那邊的謝宛，黑著臉洗了個手，又用淨衣咒隨便掃了掃頭上身上的灰塵，雖然頭發依然蓬亂不整，但好歹有個人樣出來。

  ??有小童呈上飯菜，一看還是熱騰騰的，氣消了兩分下去，慢悠悠地用了她二十四個時辰以來的第一餐。

  ??塗炳在天機樓和碧落峰混跡多年，早成了人精，立刻見縫插針道：“小宛啊，實在不是師伯不心疼你事務繁多，而是師伯這邊有天大的麻煩。人老了吧，一忙活起來，這些日子胳膊疼腿也疼，走道都走不利索。”

  ??“偏偏你那些同門裏沒有一個中用的，硬是讓我不省心，連眉毛都愁白了。”

  ??謝宛翹著腳冷哼了一聲，懶得聽他這些瞎話。

  ??“嘿你還別不信啊小宛——”塗炳一說起胡話來，眉毛一跳一跳的，兩頰紅潤，看起來頗有喜感，像極了茶樓酒館裏嘴皮子翻得比書還快的說書人。

  ??塗炳突然壓低聲音：“太後之事你可有耳聞。”

  ??謝宛把筷子頭向米飯裏一戳：“不知道，沒聽過。”

  ??塗炳立刻續道：“對，我想你也是沉迷研究，未曾關注山外之事。那就是中元節日——”

  ??“不想聽，聽不著。”謝宛把茶盞大的湯碗放在眼前溜了一圈，一口飲近，然而滿懷鄙視地放了回去。

  ??“嘿你這孩子，”塗炳倒也不生氣，心裏知道還需要仰仗這位祖宗，放緩語氣道，“你說你下山遊曆，一去便是個兩三年的找不著人，好容易回來，也不見和師伯聯係一二，師門上下無一不是想念關懷你呀。”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塗炳摸了摸自己像漁網打結般的一團胡子，一番長籲短歎之後，沉聲道，“是鬼童。”

  ??“那又怎樣？”鬼童雖然難製，但也並不罕見，解決起來雖然麻煩，也還不至於要大動幹戈。

  ??“可他身上有血淵萬劫咒。”塗炳平靜地看向她。

  ??謝宛的目光倏地變冷，放下手中的筷子：“父親是誰？”

  ??“獻王江榮。”塗炳的目光看向窗外，雙手背在身後。

  ??“哈哈哈哈哈，”女子突兀地笑出聲來，目光既憐憫又悲涼，嘴裏吐出最惡毒的兩個字，“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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