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鬼童(二)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2992
  暗無天日的地下牢籠中,陽光透不過一絲縫隙,青銅樹狀的燭台上,是被濕冷空氣壓得溫度極低的赤色火焰。

  ??紫色和青色的血管如生長的藤蔓般牢牢嵌入它的土壤——那白皙的、泛著粉色的、屬於少女的細膩肌膚,貪婪地索取著這鮮活生命中的養分。

  ??“啊——”一隻丹蔲玉手從黑暗中驟然破出,細看下才發現指縫間全是暗紅血跡,像是褪色的一朵朵紅花。

  ??長剪在牆壁上拖拽出巨大的影子,閉合的瞬間仿佛首鍘起落。一截燈芯剪斷,光線由微弱變得明亮。

  ??聳動在陰冷獄中的身影從黑暗中徹底顯露出輪廓——一具駝背而佝僂的身體。

  ??目光從過分鮮豔的指甲向上攀登,這具不知為何蜷縮的身體像山巒一般起伏,褪色的紅花漫山遍野,從重疊的白色符紙中破土而出。

  ??腳步聲傳來,有人低語,這使少女含混模糊的意識中激起一絲清明,她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緩一些。

  ??“救救…大人…救救我。”屬於少女的嗓音顫抖著,如嗚咽的小獸般發出求救,然而來自這個四麵鐵壁的任何回應,也不過是來自她自己的,更加劇烈的疼痛。

  ??那是一具魁梧而強壯的身體,華貴的衣物下包裹著的是充滿力量的肌肉,精神勃發的,屬於武者的陽剛氣概。

  ??小麥色的皮膚和強壯的軀體使這位皇子與自小在京中長大的貴公子們格格不入,好言者背地裏說他氣質凶煞,不似商人。仰慕者卻稱讚其勇武無雙。

  ??江榮的目光描摹著這個從未見過的宮女,從單薄的衣物勾勒出的美好曲線,自下向上延伸。

  ??汙穢之物他早已在戰場中見慣,即使是在無風的地下,那些足以讓常人噩夢連連的畫麵和氣味,也無法使他皺一下眉。

  ??然而當那道視線觸及到少女背部不斷聳動著的高高隆起時,便立刻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團活肉。

  ??背部的襤褸衣衫下,布滿血痕、同時被一張四方鎮陰雷符壓住的位置,一團暗紅的肉塊像心髒一樣跳動著,模糊地形成了肢體和軀幹的輪廓,像一隻正在分化四肢的未成熟的蛙。

  ??這團肉塊就像是被針線緊緊縫合在少女的背部般,嵌入少女的身體,像一隻永遠無法擺脫的惡鬼,狠狠汲取著她的生機,消耗著她的健康。

  ??男子發出了輕輕的嗤聲,眼中卻夾雜著一絲別的情感。

  ??像是憤怒,又伴著嘲諷。

  ??國師府的地牢裏,飼著一隻惡鬼。

  ??國師府的地牢裏,飼著一隻豬羊,豬羊飼著一隻惡鬼。

  ??四方鎮陰雷符和縛地焚心法陣將惡鬼和它的土壤圈在盒子裏,以一種微妙的平衡,在維持著它生機的同時,限製著它的生長和行動。

  ??不知為何,這隻惡鬼,今日的反應尤其強烈。

  ??“啊啊啊啊啊啊——”少女的哭聲越發淒厲,發紅的雙眼不斷湧出淚水,兩隻白玉般的纖手發狂地抓撓撕扯著自己的皮膚和頭發,就好像被惡魔操控的豬羊。

  ??鐵壁裏的活人們卻仿若未聞。

  ??如果美好而弱小的生命在眼前遭到踐踏和欺辱,最容易引起世人的憐憫和同情,甚至憤怒。

  ??那麽當美好健康的皮囊被徹底撕碎,同化為和惡魔一樣的醜陋模樣時,來自曾經同類的排斥和反感便會鋪天蓋地如洪流般湧來,將曾經的同情化為鄙夷,憐愛化為厭惡。

  ??排泄物和血腥混合起來的味道令人幾欲作嘔,看守者如同清洗豬羊一樣清洗著這具畸形的身體,除了通過提供飲水和一日三餐來維持她的生命,再沒有職責之外,任何多餘的舉動。

  ??譬如言語。

  ??如果不是尚且與人有所接觸,這樣的沉默足夠把一個活人逼瘋。

  ??“唔啊……”沾滿穢物的被亂發遮蓋的腦袋突然向地上重重一沉,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少女害怕地嗚咽著呢喃什麽,整個身體像一隻壁虎般匍匐在地麵,肢體艱難而僵硬地支撐著地麵。

  ??已經開始發育的骨骼像即將破蛹的蟬一樣向外發力,少女的背部像烙鐵一樣滾燙,脊骨受刺激地抽動著,四肢古怪地扭曲,通過摩擦地麵快速爬行,猛地衝到了精鐵鑄造的網窗前。

  ??常年征戰的經驗讓江榮立刻做出反應。

  ??但國師府的縝密準備很難給他受傷的機會。

  ??就在那可悲的神誌不清的少女撲向網窗的一瞬間,細小的火光以八個點為中心向六麵擴散,激起灰塵的戰栗,牢籠內發出用火烤虱子時發出的劈啪聲,穿插著有氣無力的呻吟哭喊。

  ??同時四方鎮陰雷符上迸發出藍色的光芒,延伸為一隻鷹腳般的鉤爪,嵌入惡鬼尚未完全長成的頭部和軀幹,仿佛釘死在網窗上。

  ??幾秒之間,它本就不強壯的宿體如同瀕死的魚一般猛地抽搐了幾下,然後“砰”地一聲重響,以頭搶地,重重摔倒。

  ??“死了嗎?”獻王緊繃的身體稍微鬆懈,詢問看守。

  ??“不會死,這是國師的命令。”看守言簡意賅。

  ??水聲和刷洗網窗的聲音宣示著新一輪的清洗,一聲接一聲的鍾響穿過長廊,乘著從簷角滑下的清風,傳達到這偌大府邸中的每一個角落。

  ??……

  ??京都最大的藏書樓在兩個地方——皇宮和碧雲天,天機樓不是皇宮的那一個,而更像是兩者之間的連接點,兩條河流交匯的樞紐。

  ??碧雲天的黃金台從古代保留至今,千年來幾近修繕,收藏了不少從前卷軸裝幀的文獻,又以各色簽牌懸之以別類,牙簽百萬軸不止。

  ??而此時,一張大得能拆了當床板的黃花梨木螭紋畫桌上,鋪滿了紛亂的淡黃色紙張。近十位年齡、性別不同的人頂著同樣的黑眼圈,或伏案小憩,或托腮沉思,或皺眉書寫,或高聲爭吵。

  ??整個帝都在陣法上最有才能的一群人們,此刻就像鬧市中最吵嚷的潑婦和小人,插著腰攥著筆,扯著發紅的脖頸,用不絕的唾沫星子來發表自己的高見。

  ??相較而言,整個右胳膊都沾滿點點墨跡,一隻腳翹在凳子上、坐得四仰八叉的謝宛,看起來竟然還算順眼。

  ??此刻她腦海裏除了後悔還是後悔。

  ??同樣是埋首書冊。

  ??在碧雲天好歹抬頭還能看看白雲藍天,樹木山河,至少碧落峰人稀事少,再加上她空有長老之名,資曆卻淺,少有人會與她討論事務,正好落得清淨。

  ??而現在呢,在場任何一位都是前輩,甚至還有幾位算是同門,她輩分最低,也不至於班門弄斧,因此鮮少說話,除了研究從書庫中取來的陣圖冊,就是寫寫畫畫,等執牛耳的這些人們最終拍板即可。

  ??她本來是這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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