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當今太後誠心禮佛，不僅整日抄經誦佛、恪守佛教教規，還在道門昌盛的商鼎國修建了一座又一座寺廟。

  ??玄色暗紋的長衣如一片飄動的烏雲般降臨祥寧殿，而他身後的侍從們則緊抿著唇，如石像一般緘默。

  ??空氣中彌漫著木材焚燒的香灰味，宮女們低垂著頭行禮，迎接著那位至尊的到來。

  ??“朝中事務繁多，皇帝何必刻意來看我這個糟老婆子。”

  ??眼見一個黑影快速朝聖上撲去，當差不過半月的小侍衛心裏一緊，正欲拔劍，卻見長官一臉風輕雲淡，而周遭人也並無異常。

  ??心裏正疑惑，那位令人生畏的帝王便伸手朝空中抓了一把，小侍衛定睛一看，竟然是顆葡萄。

  ??宮裏都傳言皇帝與太後不睦，原來已經到了這種境地？

  ??“看來母後的身體恢複得不錯，”指尖擦拭過明亮的水珠，皇帝麵無異色地將扔向自己的紫葡萄放入口中，吃完後還不忘評價，“比朕宮裏的甜，是西北進貢的吧。”

  ??明亮的光線照入雕花木窗，大小不一的光斑投在貪睡的貓兒身上，灰白相間的毛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透明的貓胡須因為主人的撫摸而微微顫動。

  ??滿頭銀絲的老婦人明顯年事已高，兩條明顯的紋路沿著鼻子兩旁一直向下延伸到嘴角，形成一個深深的“八”字，發灰的深色眼睛向內凹陷著，透出柔和的目光。

  ??聽到稱呼的一瞬間，小侍衛才敢肯定眼前人的身份，雖然不可置信，但又悄悄多看了兩眼。

  ??實在不是這位年逾八十的婦人穿著如何華貴奢侈，而是，看見她的第一眼，就實在覺得不像一個皇宮裏的人。

  ??深色內襯外是一件幾乎沒有任何花紋的雲杉綠外衣，妝容極淡，整個人就仿佛是一塊低調內斂的黑色翡翠，沒有半分令人生畏的威嚴，更多的卻是親切和善。

  ??如果不說明她的身份，小侍衛或許會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愛與鄰裏敘家常的老奶奶。雖是血親，與聖上……卻當真是全然不同。

  ??“這貓兒看著比上次還胖，母後倒是將它照顧得很好。”無人相迎，皇帝便自己找了個座，旋即抿了口清茶道，“衍兒怎麽不在？”

  ??“你有空問衍兒，這麽些日子卻還沒有小十七的消息？”太後將灰白團子的幼貓抱給身後的宮女，眼眸半垂，打了個哈欠，仿佛小憩。

  ??聖人做了個手勢，宮人沉默地退下，隻餘一位為太後捶腿的聾女。

  ??“母後不會不知道這是個幌子。”聖人沉默一霎，目光在那低著頭的宮女身上停了停。

  ??“你看她做什麽，不能聽，耳中便清淨，不能看，眼裏便幹淨，不能言，便不會造孽。”太後慢悠悠地剝了個葡萄送入口中，沉靜道，“還有什麽值得你提防的，吾嗎？”

  ??聖人笑了笑，沒說什麽，始終站著，略顯佝僂的身軀在珠簾下拖拽出巨大的黑影，半張臉都隱在黑暗中。

  ??“那是他的妹妹。”太後突然道。

  ??他的兒子點頭，補充道：“是的，您的孫女。”

  ??“自負，像你。”這位年邁的老嫗輕歎一聲，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抬眼看著她最成器的、幾乎殺死自己所有兄弟的那個兒子，問出了一個天下所有婦人都會對自己不成器兒子說出的那句話——

  ??“你到底是來看我的，還是來氣我的？”

  ??還不待另外一個人回答，座上拋出一句命令式的回答：“陛下走吧。”

  ??“母後知道朕在想什麽嗎？”

  ??“陛下的心思向來難猜，所以吾不想猜。”

  ??句句話都截斷，皇帝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耐，反而用一種應該呈現在更年輕的人臉上的、略顯天真的表情疑惑道：“流丹閣維護數百年的陣法，十數年前又再次加固，不應該有問題的呀。”

  ??“陛下不如親自去問問。”太後徹底閉上布滿細紋的雙目，不發一語。

  ??白雲像一把撐開的大傘般遮蓋住提前奔赴的夏日豔陽，因風而躍動的破碎光斑被一層黑紗罩住，隻餘一張如大理石雕刻般的蒼老的臉。

  ??腳步聲漸遠，屏風後的一角露出一雙怯怯的眼睛。小男孩穿著尊貴，目光和姿態卻是退縮、怯懦的，就好像被強行塞進麻袋裏的鵪鶉，不安地打量著四周。

  ??空氣是浮躁的，地板是燙腳的，陽光是灼目的，就連新衣也摩擦著他的脖頸和手腕。整個世界都不合時宜。他穿戴整齊，卻好似不著寸縷，身份尊貴，卻好似世間最卑微的乞兒。

  ??不安而惶恐地，打量著這個對於他說過於陌生的世界。

  ??盡管他已經在此居住了五年。

  ??“衍兒，過來。”

  ??……

  ??“別碰我。”許仙仙一開口，才驚覺自己聲音的沙啞，喉嚨有些發緊。

  ??眉尖微蹙，女子剛流露出不耐的神情，手上便傳來溫熱的觸感。

  ??一隻盛著熱水的樸拙木碗已經遞到了她手中，小婭關切地看著她，聲音不知比平常柔和了多少倍：“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熱氣撲麵而來，白煙氤氳，撲在鼻尖朝潮的。

  ??女子散著發，或許因為沒什麽精神而半垂眼簾，鴉羽般的睫毛輕輕顫動著，眼尾有些發紅。

  ??小婭就這樣看著她，內心已經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什麽冷血殘忍、殺人如麻，什麽心思毒辣、手段詭異，統統都是胡扯！

  ??如果說從旁人那裏聽到的青羨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魔頭，那麽現在她麵前這個低著頭乖乖喝水的青羨簡直就是小仙女。

  ??許仙仙當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她太渴了。

  ??盡管如此，從小的家教讓她在小口慢慢喝水和挨板子端正姿態之間選擇了前者。

  ??少女盯著小口小口喝水的許仙仙看了一會兒，嘴角微微上翹，在一幫成天吆三喝五、猴子般上躥下跳的半大小子堆裏，眼前的青羨看起來簡直就是隻乖得不能再乖的小白兔！

  ??小婭感動得幾乎有些眼眶發熱，她終於不用再有事沒事和一群頭腦不健全的泥猴鬥智鬥勇了！她要擺脫過去！她一定要和新人好好相處！

  ??許仙仙當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始終有些謹慎地打量著她，猜測少女的身份。

  ??小婭倒是一點都不在意她的眼光，內心充滿了對這個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的好感，一張小嘴叭叭地就把自己的身份和來意全說明白了，還順帶向她述說了她在暈過去之後外麵發生的事情。

  ??許仙仙皺著眉聽完了自己缺席的部分，知道鹿閔竟然還在外麵等她，不免有些吃驚。

  ??“謝謝你。”許仙仙知道自己的傷口是眼前人幫忙處理的，稍微卸下心防，略帶猶豫地看向小婭，“我想站起來。”

  ??少女的手心溫暖幹燥，支撐起許仙仙的小臂。盡管很不適應，但許仙仙把心思更多放在自己怎麽站起來這件事上：”藥效過去，還要多久？“

  ??小婭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總覺得青羨的眼裏明晃晃寫著“趕緊告訴我現在就能好”，甚至好像隻等她說出這句話，對方就能像頭一個月沒吃肉的獅子般猛撲出門去。

  ??“因人而異，最快也得再一天吧。”小婭訕笑著。

  ??“一天？”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這句話一出來，身周的氣壓便瞬間低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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