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夜中歌(二)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6171
  雲南與大藺國的邊境,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上,背影高挺的黑衣人慢悠悠地行在已經開始準備早市的鄉間小道上,不時停下來左右看看。

  ??從衣束上看,是商鼎中原人的打扮。

  ??攤位上許多眼睛都亮起來,困倦的眼皮下是狡黠的、打探的眼神,像是盯住了一塊肥魚,不少人躍躍欲試。

  ??“公子可有什麽需要的?”一口蹩腳的商鼎話,帶著濃厚的口音。臉上滿是溝壑的瘦小老者一邊拾掇著自己的攤位,一邊問經過的路人。

  ??“客官遠道而來,輕裝前行。要知道苗疆山水,風景雖好,卻也多蟲獸妖怪,還是尋把趁手的武器防身最好。”

  ??那人往前又走了幾步,老者眼眸一暗,倒也沒多失落,而是收回眼神,繼續拾掇起來。

  ??但就在這時那人轉過頭來,麵容雖英挺,卻決不可能被認作是男子麵貌。

  ??“個真大——”老者古銅色的皮膚上跳了跳青筋,愣了下忙改稱道,“姑娘可要看些什麽?”

  ??“這把刀不錯。”那生得如男子一般高大骨架的姑娘冷著臉,一眼就看中了一把黑色的苗刀。

  ??黑漆皮的刀鞘上是金色顏料匯成的卷雲紋路,直刃的長刀看上去極為平常,甚至可以說是很不起眼,但那姑娘一眼就將它相中。

  ??她將那把長刀在手上甩了兩下,的確有幾分架勢。

  ??姑娘看起來十分痛快,開口卻讓老者一愣,竟然是毫不生澀的苗語:“怎麽賣?”

  ??“大藺鷹元,五百。”老者說起苗語來又快又急,若非知道他是個做生意的,準以為是在吵架。

  ??“商鼎的通銀不收?”姑娘把刀拍到桌案上,冷眉一挑,“你不是商人?”

  ??老者用舌頭舔了舔智齒,呲了呲牙,賠笑道:“姑娘要真是沒有鷹元也別急,官府的通銀不也是銀,都是錢,一樣收,隻是不大好拿去換糧食罷了。”

  ??“我說大藺鷹元是五百,換作商鼎通銀,便要三兩銀。”

  ??姑娘的眉毛再次一跳,她兩隻手撐在桌案上,上身逼近,目光一沉。

  ??若是有人從側麵或是背後看去,準能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將瘦小的老頭籠罩,一隻手還握著長刀拍在案上,活像是個惡霸在勒索小老百姓。

  ??這“惡霸”不是別人,正是已經離開益州城近一年的“霸王花”醉花。

  ??當然,商名醉花,許仙仙知道她是個苗人,卻不知道她的苗名。

  ??醉花臉色陰沉,比鉛色的天空還要灰暗,她壓著聲音問麵前的苗族老者,用苗語一字一句道:“大藺鷹元五百,商鼎通銀三千?”

  ??老者在餘光中瞥見幾個年輕人朝這邊看過來,瞬間冷靜,這裏本就是他的場子,有誰敢亂來。管她是商人還是苗人,他都不怕這男不男女不女的丫頭片子。

  ??老者笑了笑,把她壓到桌板上的長刀從指縫中抽出來,重複道:“沒錯,大藺鷹元五百,商鼎通銀三千。”

  ??醉花麵色複雜,看向老者的眼神多了一絲探究:“最近的錢莊離這裏五十裏地,大藺鷹元一元合商鼎銅幣三文,你這生生翻了一倍。”

  ??“姑娘要是在這上麵和我爭執,那可就沒意思了。如果不願意用三千通銀,就請姑娘走上五十裏的路,在錢莊換了銀錢再過來吧。”老者搖了搖頭,把長刀擺回原來的地方,如同看不見對方一般,手腳利索地收拾起物件來。

  ??“也不知道給不給換呢。”老者抬頭瞥了她一眼,額頭上皺成橫著的川字,表情耐人尋味。

  ??“成交。”

  ??至少有五六十人,火藥桶般的霸王花想了想還是沒爆發,她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拿了刀就走。

  ??這已經是第五把她新買的刀了,其他的不是卷刃就是斷成了兩截或者更多段,充分能展現出醉花這近一年裏豐富多彩的生活。

  ??還是原來的好用,麵色冷峻的黑衣女子掂了掂手中長刀的重量,不知道這把能用多久。

  ??畢竟是常年隨身的兩把刀,要是讓族中其他人知道,非說她瘋了不可,要不就是說她被商人騙了。

  ??苗人製刀必經數十煆,銑銳無比,其鋒利勇猛絕非一般刀器可比。

  ??每家的孩子自出生起,其父就會尋一塊鐵用於鍛造,十六年每年不斷。十六年後,按照苗族的規矩便是孩子成年,此刻苗刀鍛造完畢,鋒利異常,作為佩刀絕不離身。

  ??就連醉花自己都不想承認,她太喜歡、也太羨慕那個孩子了。

  ??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心理,她把兩把刀都給了那個聰明異常的小郡主。

  ??小郡主怎麽會缺一把趁手的武器呢,何況是別人用過多年的。

  ??可她很不想看見其中一把刀,因為那把沒怎麽用過的刀總是讓她想起一個人。

  ??而另一把使用痕跡十分明顯的刀,她也不想留下。

  ??因為一把刀,就再也沒有伴兒了。

  ??……

  ??吳客和錢迪當先,統一護衛製式服裝的男子跟隨車隊而行,一群衣飾各不相同的少年穿行在林中,同樣以不近不遠的距離跟隨著車隊。

  ??在魔障沒有消除之前,小婭教了他們屏蔽五識的方法,在場的都是習武之人,悟性極強,一點就通。

  ??按照方法調息之後果然感覺五識清明許多,心緒也不複之前急躁。

  ??所有人都在心裏暗罵那徐林,但畢竟是在天子腳下的皇城,縱然心裏有什麽,也怕他當真死了,不好交代。

  ??但眼前看著又難受,幹脆叫他那三個“殘存”的貼身護衛去將他看著。

  ??就是不知道這一晚上的折騰,看盡人性,不知道還剩下幾分主仆情誼。

  ??吳客有預感,這個晚上過去,有很多事情都會發生改變。

  ??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繞開了要近許多的原路,而是選擇一條更寬敞些、接近官道的大路。

  ??一路上零零散散能看到些點燃的荷燈,作為亡魂的指引,但更多的,是被夜風吹熄的殘燭,搖搖曳曳,像是要墜落的雲煙,半化不化地下淌著燭淚,一朵朵殘缺的燈花四處散落,像潔白的雛菊殘瓣,純潔而又淒涼。

  ??“何人前進?”遠處一片整齊的火光映照著漸漸擴展開的天光,兩條隊伍列陣整齊、涇渭分明,衣著服飾大為不同。

  ??左邊是銀甲輕盔、訓練有素的士兵,右邊則是青衣道袍的國師府弟子,個個頭上都插著一支花紋不同的碧簪。

  ??吳客一目了然:“國師府的泡菜蘿卜。”

  ??一身青,頭上綠,可不是泡菜蘿卜。

  ??關鍵那道袍寬大,揚起風時獵獵作響,褶皺都被擠在一處,更像是被泡焉了的酸菜葉子。

  ??“來者,大理寺少卿崔明遠。”未有一人乘轎的浩大隊伍中,一匹高頭大馬從涇渭分明得不能再分明的寬闊空缺中探出,一個麵容肅正的官員從馬上下來,打量著眼前的車隊。

  ??……

  ??“抓緊了。”北門戎的聲音中有一絲不耐,仿佛在嫌棄許仙仙磨磨唧唧不讓他背。

  ??“我可以走,”許仙仙沒有逞強,她的確可以通過聲音、觸覺、溫度甚至是淡淡的靈力波動來感應事物。

  ??十年來的視力缺陷,反而讓她在修行中練就了驚人的耐心和洞察力。

  ??所以,即使視力越來越模糊,她也毫不慌張,反而把心思放在了對北門戎的猜疑上。

  ??“你多能啊,一個瞎子,”北門戎輕哼一聲。

  ??“前麵是什麽?”許仙仙越往前走,那驚濤拍岸的聲音便越響亮,腳下的土地也愈發顫抖。

  ??地下發出困獸般低低的咆哮聲,好像有什麽要噴湧而出。水花飛濺在她的胳膊上,涼透了。

  ??“怎麽了?”許仙仙。

  ??“不是。”北門戎抓住她那隻想往前探的手,用他一貫大爺了的語氣,輕鬆極了道,“橋太窄,我怕你掉下去,懶得撈。”

  ??許仙仙沉默了,她的視力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在幻境的壓製下,所有人的靈力都被封印。這樣一來,她的眼睛既無法視物,又無法以神通視靈,完全是個拖累。

  ??許仙仙很相信自己的直覺,空氣中潮濕的水腥味和地下傳來的低吼聲讓她很不安。

  ??但她不會懷疑。

  ??畢竟懲戒之火算是個保命符,隻要他不是想自殺,在沒有找到強奪陰火的方法前,他再心不甘情不願,也不會坑害許仙仙這個和他同命同源的“夥伴”。

  ??”好,北門少爺還有什麽吩咐嗎?”語氣近乎戲謔,但在把手搭上北門戎肩膀的那一刻,一股強大的威壓如電流般觸及她的指尖,一道金色幻影裹著灼熱的氣流迎麵襲來。

  ??瞬間的心悸讓她來不及多想,許仙仙下意識把頭埋在北門戎的背上,鼻尖是淡淡的檀香,耳邊卻是洶湧的浪潮聲和金烏的尖嘯。

  ??看不見的時候,人往往會更加依賴其它的感官。而許仙仙由於通靈的體質,對天地靈氣的變動往往會比常人敏銳得多,以至於五官過敏。

  ??鋪天蓋地的浪潮聲幾乎淹沒了她的耳朵。

  ??她想,她大概知道為什麽了。

  ??北門戎走得很慢,每一步仿佛都是在泥沼中艱難邁出。他的手輕輕圈著許仙仙的膝蓋,沒有怎麽用力,但把她的身體護得很牢。

  ??北門戎走了很久很久,有時快,有時慢。長時間的黑暗,讓許仙仙幾乎無事可做。她總是在每天清晨醒來,和北門戎鬥鬥嘴,論論劍,到傍晚又睡過去。

  ??第七天的清晨,忽然有什麽落到了她肩上,甜膩的花香在空氣中彌漫,悠長而縹緲的歌聲由遠及近。

  ??北門戎正轉頭,恰巧遇上仙仙把手探過去,手指險險擦過他嘴角。

  ??北門戎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許仙仙麵不改色地縮回了手,摸索著捂住了他的耳朵。

  ??“別聽。”

  ??北門戎看懂了她的唇語。

  ??許仙仙半垂著眼,眼神有些茫然,和平常張牙舞爪的樣子大不相同。安靜得像隻小兔子,讓人忍不住要伸手捏兩把。

  ??“你看見了什麽?”許仙仙好奇道。

  ??“美人。”北門戎的聲音極輕。

  ??“你氣息亂了。”仙仙又說。

  ??北門戎這回沒理她,大約是覺得脖子扭得太累,把頭轉了回去。

  ??“是靡音。”辟邪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從仇恨和欲望的種子中開出的妖異之花。”

  ??“靡靡之音,不堪入耳。”輕柔婉轉的女聲隨著清風在耳朵上打轉,酥酥麻麻的,許仙仙的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她下意識捂緊了北門戎的耳朵。

  ??“靡音是人欲所化,這世上沒有比它們更美的了。跟你這種……咳咳,”辟邪強行把後麵幾個字壓住,“反正你是沒這個福分欣賞了。”

  ??“放心吧,雖然沒有靈力護體。你天生神脈,又有我在。靡音煩人是煩人,你受不了什麽大影響。當個小曲聽也罷了。”辟邪說著說著,卻發現有些不對。

  ??許仙仙沒有回答,辟邪的聲音漸漸淹沒在一片縹緲空靈的歌聲中,她隻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盈,好像飄到了半空中。

  ??金環碰撞著發出清脆的響聲,纖纖玉手在琴弦上翻滾。薄透的飄帶拂過許仙仙的麵龐,有點癢癢的。

  ??少女的嘴角不經意地向上揚了揚,甜蜜得像進入了夢鄉。

  ??許仙仙看不見的,北門戎看得一清二楚。

  ??聽說瞎子和聾子過橋是最合適的

  ??北門戎看得見萬丈深淵,也聽得見巨浪滔天。所以他背上了那個半瞎,踏上了橋。

  ??幻境中的一切事物都變幻莫測。他背著許仙仙,走過了燒紅的鐵索橋,跨過了小溪間的青石板,踏過了屍山血海中漂著的浮橋。

  ??然後,花開了……

  ??浮橋邊上的鮮紅色被海水洗淨,露出原有的黑漆。浮橋鬆了,就是船。船入了海,就是一芥。

  ??海裏,哪來的桃花。

  ??甜膩的香氣在海水中攪動,遠遠望去,像是一片緋紅的輕雲。

  ??琴音嫋嫋,遠處一塊礁石上,數十位妖異美人淺吟低唱,或坐或臥,琥珀色的瞳孔泛著淡淡的金輝。

  ??北門戎腦中一滯,正欲轉頭,忽然許仙仙的手覆住了他的雙耳。

  ??“美人。”他笑著回答,然後把已經拔了一寸半的劍收回去。

  ??大概他們都低估了靡音,又或者靡音在幻境中的力量非比尋常,又或者,隻是他們忘了自己現在是個凡人。

  ??就在北門戎任著浮船向那塊黑礁越駛越近時,許仙仙的睡夢也越來越沉。

  ??靡音們伸出纖長的手,朱紅的指甲扣住了翹起的船頭。

  ??忽然一道劍光閃過,世界一片寂靜。

  ??海中舟一芥,黑礁一點,舟中人兩粒。

  ??太快。

  ??靡音的臉上還洋溢著愉悅,殷紅的嘴唇和蒼白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如蓮藕般的斷肢殘塊間,纏繞著透明的琴弦,在緋色的桃花瓣裏浮動。

  ??糜爛的火紅在海水中擴散。

  ??少女立在船頭,以手擬劍,樸素的青布鞋下踩著兩根鏽紅的長指甲。

  ??北門戎膝蓋微曲,隨後一振,快速站直。

  ??“你怎麽老想讓我給你跪著?”他的眼中已恢複了清明。

  ??“你太弱。”少女麵無表情。

  ??“她在哪裏?”北門戎並不關心這個。

  ??“死了。”少女的聲音溫柔得近乎殘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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