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夜中歌(三)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773
  “你的傷口,要緊嗎?”兩麵在路上壓低聲音,悄悄問她。

  ??“都已經包紮過了有什麽要不要緊的。再不濟還是個靈修,還好我沒往刀上淬毒,不然現在已經去見冥王了。”兩麵臉上的神情讓許仙仙很想去捏一下她的臉,但也是兩麵的臉,讓她默默地把心思壓了回去。

  ??但兩麵看起來可憐極了,弱聲問:“那仙仙臉上的傷呢,馬上就能好嗎?”

  ??沒戳到眼睛已是萬幸,說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但一定要說有多在乎,許仙仙承認自己當時十分認真地在意了一下,然後那點微小的傷痛很快就被腹上火燒著的、撕裂般的痛苦轉移得連渣渣都不剩。

  ??這種性格真的很麻煩,許仙仙知道兩麵很內疚,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她為何又如此糾結,如此糾結又有何意義。

  ??如果是旁的人,她已經發火了。

  ??但那個人,不,那個妖是兩麵,是一隻傻傻的、陪著她長大的雪狐。

  ??所以她迫使自己從紛亂的思緒中抽離,分神來安慰安慰這個慫得不能再慫的小傻雪狐。

  ??“我很難看嗎?”許仙仙盯著她。

  ??兩麵惶恐地搖搖頭。

  ??“我有這麽凶嗎,嚇著你了?”許仙仙本來也不是什麽會安慰人的人,自己都還是個控製不住脾氣的孩子,此刻看起來其實笨拙極了。她喃喃兩句,輕咳一聲道:“那既然你不覺得我難看,那我自己就更不覺得啦。”

  ??“所以……”女子的指尖在眼角虛劃過那道傷口,“也不疼,也不難看,有什麽好介意的。很快就會長好的。”

  ??兩麵點了點頭,眼神依然擔憂。

  ??許仙仙終於忍不住,低喝道:“不許用這種眼神看我。”

  ??兩麵一縮,輕輕點頭。

  ??“你們倆嘀咕什麽呢。”阿仰舒抬起頭,兩隻手背在身後,掂了掂腳,用一種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們。

  ??許仙仙往後一掃,正碰上幾乎複製的兩道來自徐家兄弟的目光。

  ??倒是前麵的趙興發現他們停了下來,以為發生了什麽變故,壓著聲音神秘道:“怎麽了?”

  ??白衣青年隨著趙興的聲音,腳步一頓,向旁邊微微側身。

  ??“沒什麽。”許仙仙自然地拋出這句萬用的廢話。

  ??江祺其實聽見了,夜色太暗,一夥人身上又全是血氣混淆,他都沒有注意到這女子腹部受了刀傷。

  ??行動倒是沒有任何異常,還挺能忍。

  ??趙興走得前,又沒有他家殿下那般耳力,卻八卦得不行,把腦袋使勁往徐若水那兒湊:“誒,他倆剛才說什麽悄悄話呢。”

  ??徐若水迷茫地搖了搖頭:“我什麽也沒聽見啊。”

  ??牙和勾始終沒有說話,表情一個嚴肅,一個走神。

  ??阿仰舒撅了撅嘴,好似有些不滿意:“姐姐怎麽不說話呀,看起來好凶哦,我會害怕的。”

  ??說著縮到了江祺的身後。

  ??白衣青年不動聲色地往旁邊一避:“走吧。”

  ??他很清楚現在的阿仰舒是誰。

  ??幾人沉默了一路,一則雙方其實並不熟悉,說白了完全是三夥人,彼此都不清楚底細,也不能輕信;二則都不知道前麵有些什麽,隱匿行蹤是再正常不過;三則、三則是幾人心裏雖然都各懷心思,卻同樣急著趕去。

  ??“前麵就到了,來時候的地方。”徐若穀一看到那個熟悉的洞口,就覺得自己身上的氣味更加濃鬱。

  ??許仙仙也皺了皺眉。

  ??最前麵的趙興驟然頓住腳步,幾人也跟著停下。絡腮胡的大臉在眼前一現,轉過頭來向後麵的人做了個手勢,阿仰舒貼在樹後麵朝外看了一眼,了然於心。

  ??隻見幾個人從不遠處走來,扛著一大兩小三個麻袋,往洞穴裏麵送。

  ??“什麽東西?”趙興摸不著頭腦。

  ??許仙仙和徐若穀幾乎是同時沉著臉開口:“人。”

  ??“人?”江祺微眯了眯眼,腦中自然聯想起之前所調查到的一些事情。

  ??以及……早就被他的人帶回去的“莫五”。

  ??兩頰長滿鱗片的人臉上,那個青年驚恐而痛苦地做著嘴型,卻隻能發出嘶嘶的動物般的奇怪聲音。

  ??煉花……是煉人嗎?

  ??把人變成怪物的邪教?像是靈泉村的那些修蛇?江祺的目光越來越沉,自然下垂的手微微握緊。

  ??這裏可是帝都。

  ??“再不進去的話,他們會死的。”青年隻感覺麵具忽然被發絲拂過,一陣風帶過,一抹白影在視線模糊的淩晨極為尤為顯眼,衝向了對麵。

  ??“屮——她腰上還有傷。”徐若水腦子一熱,也跟著衝了出去。

  ??徐若穀想了想,從地上撿了根手臂粗的樹枝,跟著他哥衝出去。

  ??“莽撞,”趙興搖搖頭,“一切尚且未知……”

  ??卻見自家殿下緩緩地搖了搖頭。

  ??有時候,等準備好一切再出發,就已經晚了。

  ??明明沒碰到……青年用手指觸了觸麵具,回憶起剛才的觸感,不由得疑惑起來,那女子的頭發……有這麽長的嗎?

  ??“那裏麵,是什麽?”阿仰舒發愣地看著三個人前後衝出去,又跟著趙興他們換了個隱蔽些的位置藏起來觀察,仿佛終於意識到了危險。

  ??“先看看再說。”牙把她想往外探的腦袋壓了壓,示意她別說話,自己則探聽著周邊的動靜。

  ??“這裏好冷啊,我、我有點害怕。”阿仰舒抱著胳膊,凍得不行,就好像有不知道哪兒來的冷氣使勁往她衣服裏鑽。

  ??趙興皮糙肉厚、身體又壯實,沒感覺哪兒不對,隻當是娃娃家嬌氣。

  ??但一踏入這片區域,江祺就明顯感覺到了那種讓他無比厭惡的、衝天的怨氣。

  ??普通人隻會覺得這地方陰冷無比,卻看不見籠罩在空中的巨大黑氣。

  ??江祺去過傷亡數萬者的慘重戰場,那人間煉獄般的地方,屍體相籍,處處都是搏殺的痕跡,空氣中的血腥能把鹹鹹的海風都蓋過去。

  ??那裏的天空中,殺戮、狂暴、怨念、憤怒、痛苦、遺憾……所有負麵的情緒,死者的咒罵和仇恨綿綿交織,凝結成烏雲般鋪天蓋地的黑氣墨團,像是能將整座被血洗的城市都壓倒,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烏鴉啄著死人的眼睛,蟲蟻在屍堆中生長和爬行,安靜而壓抑的環境下,任何一點嗡嗡的細小聲音或許就能將一個正常人的精神徹底摧毀。

  ??空中的怨氣凝結成濃重的黑色,仿佛隨時都能滴下粘稠的黑墨。

  ??這該是死了多少人。

  ??江祺的眸色愈暗,五指重新握緊手中的劍。

  ??許仙仙赤手空拳的本事的確不怎麽樣,畢竟用慣了刀,除了握拳的姿勢沒有錯處可挑,拳揮得根本不成章法。

  ??那幾個人明顯是練家子,不是三腳貓的功夫。

  ??許仙仙在跑出去的那一瞬間就感覺扯到了傷口,第二反應就是自己是個傻子。

  ??太心切。

  ??就算要出頭,至少從旁邊隨便找個人抽把刀再說,赤手空拳算是怎麽回事。

  ??許仙仙頭一回覺得自己這麽蠢。

  ??要說拳法掌法腿法這些基本功,她雖然從小跟長老師父們對著幹,記了個套路也不愛認真練,但好歹耳濡目染,知道那麽一兩回事,架勢都擺得挺足。

  ??醉花倒是格外在意刀術最基本的那幾個動作,讓她每日反反複複地練,隻要不是在跑步和練習呼吸,頭半年裏,許仙仙除了重複還是重複,那幾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招式。

  ??稍微親近她些的人都知道,許仙仙十分厭惡肢體上的接觸,當然,是除卻極親近的人。有人說她倨傲、目中無人,小小年紀就自視甚高,日後成不了大器雲雲。

  ??但其實許仙仙自己知道,她不是厭惡接觸,而是厭惡靠近,來自“別人”的靠近。

  ??某個被埋進灰燼裏的記憶,就像是紮在心底的一根刺,讓她無比反感來自外界的、針對她的主動接觸。

  ??上一次拳頭砸到別人臉上,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手指被震得發疼,對方的鼻血噴濺到她的袖子上,激起許仙仙心底一陣厭惡。

  ??“你誰呀你——”看著不知道從哪裏衝出來的白衣女子,突然當麵挨了一拳,男子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你不是邱家莊的人吧。”

  ??其餘三個人扔下肩上的麻布袋,衝上來抓住了這個突然出現的白衣女子,試圖製服她。

  ??被按住的肩膀一陣鈍痛,三個人的力氣大得要命,讓她幾乎無法動彈。

  ??“綁起來,這瘋女人——”男人用袖子一抹鼻血,在臉上拭出一道紅色血痕,不在意地吸了吸鼻子,然後朝腳下啐了一口,“扔進去吧,一起。”

  ??許仙仙警惕地搖頭,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找準

  ??北門戎這回沒理她,大約是覺得脖子扭得太累,把頭轉了回去。

  ??“是靡音。”辟邪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從仇恨和欲望的種子中開出的妖異之花。”

  ??“靡靡之音,不堪入耳。”輕柔婉轉的女聲隨著清風在耳朵上打轉,酥酥麻麻的,許仙仙的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她下意識捂緊了北門戎的耳朵。

  ??“靡音是人欲所化,這世上沒有比它們更美的了。跟你這種……咳咳,”辟邪強行把後麵幾個字壓住,“反正你是沒這個福分欣賞了。”

  ??“放心吧,雖然沒有靈力護體。你天生神脈,又有我在。靡音煩人是煩人,你受不了什麽大影響。當個小曲聽也罷了。”辟邪說著說著,卻發現有些不對。

  ??許仙仙沒有回答,辟邪的聲音漸漸淹沒在一片縹緲空靈的歌聲中,她隻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盈,好像飄到了半空中。

  ??金環碰撞著發出清脆的響聲,纖纖玉手在琴弦上翻滾。薄透的飄帶拂過許仙仙的麵龐,有點癢癢的。

  ??少女的嘴角不經意地向上揚了揚,甜蜜得像進入了夢鄉。

  ??許仙仙看不見的,北門戎看得一清二楚。

  ??聽說瞎子和聾子過橋是最合適的

  ??北門戎看得見萬丈深淵,也聽得見巨浪滔天。所以他背上了那個半瞎,踏上了橋。

  ??幻境中的一切事物都變幻莫測。他背著許仙仙,走過了燒紅的鐵索橋,跨過了小溪間的青石板,踏過了屍山血海中漂著的浮橋。

  ??然後,花開了……

  ??浮橋邊上的鮮紅色被海水洗淨,露出原有的黑漆。浮橋鬆了,就是船。船入了海,就是一芥。

  ??海裏,哪來的桃花。

  ??甜膩的香氣在海水中攪動,遠遠望去,像是一片緋紅的輕雲。

  ??琴音嫋嫋,遠處一塊礁石上,數十位妖異美人淺吟低唱,或坐或臥,琥珀色的瞳孔泛著淡淡的金輝。

  ??北門戎腦中一滯,正欲轉頭,忽然許仙仙的手覆住了他的雙耳。

  ??“美人。”他笑著回答,然後把已經拔了一寸半的劍收回去。

  ??大概他們都低估了靡音,又或者靡音在幻境中的力量非比尋常,又或者,隻是他們忘了自己現在是個凡人。

  ??就在北門戎任著浮船向那塊黑礁越駛越近時,許仙仙的睡夢也越來越沉。

  ??靡音們伸出纖長的手,朱紅的指甲扣住了翹起的船頭。

  ??忽然一道劍光閃過,世界一片寂靜。

  ??海中舟一芥,黑礁一點,舟中人兩粒。

  ??太快。

  ??靡音的臉上還洋溢著愉悅,殷紅的嘴唇和蒼白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如蓮藕般的斷肢殘塊間,纏繞著透明的琴弦,在緋色的桃花瓣裏浮動。

  ??糜爛的火紅在海水中擴散。

  ??少女立在船頭,以手擬劍,樸素的青布鞋下踩著兩根鏽紅的長指甲。

  ??北門戎膝蓋微曲,隨後一振,快速站直。

  ??“你怎麽老想讓我給你跪著?”他的眼中已恢複了清明。

  ??“你太弱。”少女麵無表情。

  ??“她在哪裏?”北門戎並不關心這個。

  ??“死了。”少女的聲音溫柔得近乎殘酷。

  ??秦縱覺得那丫頭挺愣,看著就和他家那小古板一個樣。這樣年歲的小姑娘,不在蜜糖罐子裏泡著,出來做什麽營生。分明不大嫻熟,卻還老裝作個機靈模樣,生怕誰騙了她兩文錢似的。“我嚐聞,蜀地多陰雨,動軾經年不開。常有犬及壯,不見日月。故有"蜀狗狀日"一說。蜀地當真不見太陽?那豈不是人人上街時都要常備一把傘?”

  ??很快到了來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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