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夜中歌
作者:
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771
紅色天光中布滿魚鱗狀的白色雲團,從樹影向外窺,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天邊一線。
??一線白光如通過剖開魚腹的那條刀痕,站在大地上的眾人藏於樹林中,和高大的樹木想比,他們渺小得像是一粒芥子。
??而整個世界,就如同被一條巨魚吞吃於腹,從那一線被剖開的縫隙中,從內而外窺探。
??淡得如同一勾墨染的月亮就像是閉上的魚目,隻微微露出一點縫隙,垂眼觀察著這個寂靜的淩晨。
??“如夢似幻”這個詞大約不太恰當,但許仙仙一時間竟然沒想到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
??她從來沒有想象過再次見麵的場麵。
??但當沒有預兆的事情就這樣突然發生,她竟然也沒有覺得太過意外。
??與記憶中不同,那是個戴著銀麵、遮蓋大半張臉的青年,沒有淺淺的梨渦,也沒有寒星般發光的眼眸,記憶中標記的一切都被銀麵掩蓋,以至於她實在很難將他和自己記憶中那個溫和清雋的少年結合在一起。
??就是他嗎?
??原來是他呀。
??不是故人重逢,亦不是仇人相見。
??她隻是尋覓到了一個,與過去有一絲絲聯係的節點。
??沒有怨念是不可能的,但將那種怨念掩埋著,更加濃厚的竟然是一種微妙的喜悅感。
??就好像一個手上拿著一束蒲公英的孩子,在她懵懵懂懂地看著手中的蒲公英被風吹散,所有的種子都離她而去,隱約能理解那種名為“失去”的悲傷,而在原地本能地迷茫大哭時。
??一枚種子,輕飄飄的蒲公英種子,飛回了她的手中,和那株被吹得隻剩下一根光杆的蒲公英一起。
??遼闊的大海失去了一滴水,沒有人會在意。
??但倘若一滴水回到荒漠,那將是恩賜。
??皇位之下,整個商鼎帝國身份最尊貴的太子殿下。
??青年長身玉立,銀絲在衣袖和袍腳勾勒出紛飛的忍冬花紋,低調而華麗,在月光下泛著銀白的光。
??一種說不上來的失落感在內心蔓延開,不知道為何,許仙仙就是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
??那個和她截然不同的、彬彬有禮的溫雅少年,不該是一個戴著冰冷麵具的人。
??“可安好?”趙興一路上都在自責,歎氣歎得比阿仰舒開口說話的次數還多。即便聽郎君說兩人性命無虞,他也不自主地想象著兩個小崽子缺胳膊少腿的可憐樣,甚至冒出了徐滸指著他鼻子大罵的一張臉。
??因此現在一見到全須全尾的兩個少年崽子,立刻衝上去前後左右地檢查,生怕哪裏受了什麽不得了的傷口。
??“這血氣怎麽這麽重。”趙興皺著眉,起先還以為是徐若水或者徐若穀受了重傷,沒想到兩個人身上多是一些擦傷和劃傷,最嚴重的也不過幾道不太深的抓傷,已經不出血了。
??兩個皮膚黝黑的高大青年出現在白衣的殿下身後,差點沒讓徐若穀和徐若水嚇一跳,還以為是什麽刺客。
??“抱歉。”白衣青年上前一步,微微頷首。
??這個動作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可能叫作倨傲。但畢竟身份特殊,這番動作已經很能讓身為平民且無功無祿的徐若水和徐若穀大吃一驚了。
??兩兄弟整齊地行了個禮,先朝皺著眉的趙興拍了拍胸脯:“趙將軍放心,我們倆沒事,這身血氣是在洞裏染上的。”
??然後朝太子道:“事先便已說好狀況,縱然有什麽事情也是我們倆自己擔著。再者誰知道事出如此突然,與您有何關係,又我二人並無大礙,隻是虛驚,您不必介懷。”
??虛驚?都快給嚇死了還虛驚,許仙仙撇了撇嘴角,隻想離一嘴官僚氣息的徐若水遠一點。
??誰知道徐若水此刻像是被按動了什麽開關似的活躍起來,臉上露出既熱情又不顯得諂媚的表情,在兩方不動聲色、互相打探的眼神中,充當了粘合劑。
??“這位是——”徐若水微微側身,把許仙仙從身後露出來。
??“羅阡門,青羨。”相較於徐若水的熱情姿態,許仙仙的表情比棺材板還硬。
??“這位——”徐若水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介紹。
??“妖?”實在不是兩麵身上的妖氣濃烈,有人身的遮擋,即使是修士也要一番探查才能辨別通過妖物。奈何這位不知道是不是生了一雙天眼,一眼就看破兩麵的身份。
??“如何?”這兩個字很簡略,乍一聽像是商人在貨物麵前詢問著顧客的意見,略微驕傲地打聽著顧客對於貨物的評價。
??但許仙仙的意思其實是——
??“那又如何?”
??“是妖又如何?”
??“你又打算如何?”
??對方幾乎不用思考就接收到了她的意思,微笑著搖了搖頭:“江某隻是好奇,這具屍身仿佛——尚且新鮮。”
??一個淺淺的梨渦出現在嘴角,和少年時變化許多的清朗聲音讓許仙仙出現一絲恍惚。
??但她並沒有因此走神,也懶得解釋:“機緣巧合而已,不是所有妖都害人。不過這老頭不是個什麽好東西,我也恨他不是死在我手裏。”
??“這都能認識?”徐若水和徐若穀對視一眼,青羨可沒對他們說過這層。
??日出前的氣溫往往是最低的,被夜風凍得冰涼的銀麵貼在臉上,讓青年難以避免地感到一絲疲憊。
??他不明白,明明是初次見麵,為何那個女子卻仿佛對他懷抱偏見。
??青羨?原來就是她。
??分明是應王府的女官,不去負責應王的衣食住行,卻跑到羅阡門裏來當殺手?這算什麽,饒是他如何思考,也想不出個能說服自己的緣由。
??總不能……是個暗探吧,但若是暗探,又未免太過張揚。
??江祺打量著眼前的女子。
??目光警惕,反應迅速,用肩膀微微擋著身後的……妖,呈現出保護的姿態。
??這倒是……不常見。
??小老頭縮在女子的背後,腦袋埋得低低的,隻能看見一個滿是銀絲的頭頂。
??察覺到青年的目光,許仙仙不動聲色地向兩麵的方向移了移:“沒什麽好看的。”
??“咳——那個,”徐若水是什麽機靈鬼,立馬察覺出那一絲詭異的火藥味,趕緊轉移話題,目光投向那兩個大耳朵,“請問你們幾位是?”
??阿仰舒捏著鼻子,徐若水一湊過去她就往後轉,給他留了個背影。
??徐若水不免有些尷尬,好在那兩個青年不是什麽難說話的人。
??其中一個竟然用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指著自己,又指了指旁邊那人和轉過去的小孩:“我們來自雲南卯讓,我是牙朗卯讓,他是我的弟弟勾朗卯讓,朗是我們父親的名字,你稱呼我們牙和勾就可以。而我們尊貴的主人,是這位偉大的聖女——阿仰舒卯讓。”
??徐若水注意到他們的左耳上都墜了一隻有女子手鐲那樣大的銀圓環,不知是不是耳墜太重,把耳垂吊得很大,成了兩隻大耳朵。
??“你們是苗人?”徐若水沒想到青羨會開口,他還以為這位對什麽都漠不關心呢。
??“幸會。”牙和勾朝她微微頷首,阿仰舒轉過臉來,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霸王花也是苗人啊。
??許仙仙忍不住去想,那樣一個剽悍的女子,從前在苗寨裏到底是什麽樣的。
??所以又忍不住去想象,苗人的生活到底是怎麽樣的。
??她發現,自己對醉花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雖然未曾敗事,但謝宛和醉花卻是她離開萬葉山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師父。
??那幾年的時間過得太過純粹,以至於沉迷於修符和練刀的日子裏,她常常忘了自己早成了孤兒,被滅了家族。
??那些事情把她的時間填得太滿,又迫使她沉浸。以至於偶爾悲慟時,她竟然會發愣地陷入一種沉默中,仿佛那刻進骨頭裏的喪父之痛和家族罹難,變成燃了很久很久的灰燼。
??燒的時候是痛的,一切都在眼前毀滅,人間陷入地獄。
??而當它從燃燒陷入寂滅,絢爛的火光熄滅,整個記憶都變成了灰色的冬日,把一切都冰凍。
??那是一種比仇恨更深刻的,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被砍去所有連枝,毀掉一切過往和聯係、徹底孤立無援的恐懼。
??那兩柄苗刀,是醉花留給她的東西。
??許旭州說醉花回了雲南,但許仙仙還是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因此那老狐狸又說,若她在萬仙盟三年一次的落烏會上奪了青雲魁首,便當她是有幾分自保能力,可以告訴她醉花去了哪裏。
??許仙仙答應了。
??其實硬要說她和醉花有什麽太深的情誼,那還真有些誇張。爹不疼娘不愛,一個十天半個月都不說句話,除了削人就是削竹子的剽悍霸王花,哪裏懂得如何和一個孩子相處。
??可許旭州也不打算讓她繼續做個孩子。
??要知道,走出蜀王府,有的是人想要她的命,而那些人動手的時候,從來不會注意到她是個孩子。
??小狼崽子哪怕還是個崽子,也不能失了狼性。
??在家養的小妖寵們為了取悅主人而在地上打滾撒歡時,冰川上的雪狼早已經學會了獵殺和捕食。
??醉花很少和她說話,比起動嘴,她更喜歡動手。
??刀給了小崽子,滿山的竹林就是她最好的工具。
??小刀在手上一轉,就切豆腐似的輕鬆切下一節細竹,除去竹葉後放在手上隨意把玩,就像是一條小鞭子,抽在手背上又紅又痛。
??很簡單,也很粗暴。
??不愧是許仙仙心中的“黑白雙煞”,這兩位冷麵美人,一定要論起來,醉花的粗暴和謝宛有相似之處。
??大概不是自家的孩子所以不心疼。
??不給吃飯、挨挨打都還是小事,要命的其實是自己把自己困住。
??“抓緊了。”北門戎的聲音中有一絲不耐,仿佛在嫌棄許仙仙磨磨唧唧不讓他背。
??“我可以走,”許仙仙沒有逞強,她的確可以通過聲音、觸覺、溫度甚至是淡淡的靈力波動來感應事物。
??十年來的視力缺陷,反而讓她在修行中練就了驚人的耐心和洞察力。
??所以,即使視力越來越模糊,她也毫不慌張,反而把心思放在了對北門戎的猜疑上。
??“你多能啊,一個瞎子,”北門戎輕哼一聲。
??“前麵是什麽?”許仙仙越往前走,那驚濤拍岸的聲音便越響亮,腳下的土地也愈發顫抖。
??地下發出困獸般低低的咆哮聲,好像有什麽要噴湧而出。水花飛濺在她的胳膊上,涼透了。
??“怎麽了?”許仙仙。
??“不是。”北門戎抓住她那隻想往前探的手,用他一貫大爺了的語氣,輕鬆極了道,“橋太窄,我怕你掉下去,懶得撈。”
??許仙仙沉默了,她的視力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在幻境的壓製下,所有人的靈力都被封印。這樣一來,她的眼睛既無法視物,又無法以神通視靈,完全是個拖累。
??許仙仙很相信自己的直覺,空氣中潮濕的水腥味和地下傳來的低吼聲讓她很不安。
??但她不會懷疑。
??畢竟懲戒之火算是個保命符,隻要他不是想自殺,在沒有找到強奪陰火的方法前,他再心不甘情不願,也不會坑害許仙仙這個和他同命同源的“夥伴”。
??”好,北門少爺還有什麽吩咐嗎?”語氣近乎戲謔,但在把手搭上北門戎肩膀的那一刻,一股強大的威壓如電流般觸及她的指尖,一道金色幻影裹著灼熱的氣流迎麵襲來。
??瞬間的心悸讓她來不及多想,許仙仙下意識把頭埋在北門戎的背上,鼻尖是淡淡的檀香,耳邊卻是洶湧的浪潮聲和金烏的尖嘯。
??看不見的時候,人往往會更加依賴其它的感官。而許仙仙由於通靈的體質,對天地靈氣的變動往往會比常人敏銳得多,以至於五官過敏。
??鋪天蓋地的浪潮聲幾乎淹沒了她的耳朵。
??她想,她大概知道為什麽了。
??北門戎走得很慢,每一步仿佛都是在泥沼中艱難邁出。他的手輕輕圈著許仙仙的膝蓋,沒有怎麽用力,但把她的身體護得很牢。
??北門戎走了很久很久,有時快,有時慢。長時間的黑暗,讓許仙仙幾乎無事可做。她總是在每天清晨醒來,和北門戎鬥鬥嘴,論論劍,到傍晚又睡過去。
??第七天的清晨,忽然有什麽落到了她肩上,甜膩的花香在空氣中彌漫,悠長而縹緲的歌聲由遠及近。
??並不忌諱談論起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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