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卑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617
  醜正,白家府邸。

  ??兩個嬤嬤帶著一眾侍女家仆在空空蕩蕩而裝潢奢侈的房間內打掃,其中一個坐在主人才能坐的羅漢床上,磕著瓜子道:“嘖,這人病久了啊,一屋子的藥味兒,花花草草都全是病氣,懨懨的,四五天就又得換一盆。”

  ??另外一個還拘謹些,不敢逾越,揣著手站在一邊。

  ??“王嬤嬤也不嫌站著累啊。”那幹幹瘦瘦、一臉精明的婦人放慢了嗑瓜子的速度,陰陽怪氣地看了她一眼。

  ??“畢竟不是自己家,蘇嬤嬤還是不要太過隨意。主仆有別,趙嬤嬤該不會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王嬤嬤不動聲色道。

  ??“喲,一個鬼樣子的二小姐也值得你討好,那你怎麽——”

  ??“對,把這盆話也拿去換了,小姐喜歡長得好的,葉子一點也不許有焉的。”她刻意打斷趙嬤嬤的話,借著換花的名義,走開了冷冷清清的堂屋。

  ??大開著的兩扇門外吹來一陣寒風,冷得趙嬤嬤打了個寒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一個小賤人,像畜生一樣沒有情義的,真以為你做過乳母她就會記得這點恩情。我呸,等到老夫人去了,她就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賠錢貨,指不定被那幫豺狼虎豹的兄弟們如何排擠踩在腳下呢。”蘇嬤嬤冷哼一聲,低聲罵道。

  ??“這鬼住的屋子可真涼,”她踹了一腳黃花梨的座椅,四下瞧瞧,心虛地大叫了聲身邊侍女的名字,“櫻桃你死哪去了,是不是在偷主人家的東西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

  ??聲音漸遠,而隨著她的離開,放滿各種精美器物和家具的堂屋更無生氣,重複它的豪華和冰冷。

  ??漂亮而昂貴的裝飾品在入戶的月光下展示著自己的美麗,寶石的切麵上閃爍著迷人的彩光,門口枯萎的花朵透出死亡的氣息,無盡孤寒。

  ??烙印著白氏族紋的豪華馬車上先是下來一個年逾半百的壯年人,他從小侍從的手上接過馬紮,用拂塵掃了掃車板,然後朝上伸出一隻手。

  ??但過了好一會兒,即使門口的侍女侍從已經分開站成了兩排,不斷望向那輛馬車,馬車裏依然沒有動靜。

  ??那隻手卻像雕塑一樣未曾移動分毫,等待著那個身份尊貴的少女。

  ??“我有洵之。”正當所有人都隱隱有些不耐煩的時候,馬車裏傳來少女有些疲憊的聲音,仿佛剛剛才睡醒。

  ??在那人驚異的目光中,車簾被一隻嬌柔白皙的、屬於少女的手掀開,白柳兒毫不避諱地朝馬車尾看去:“李洵之,你給我過來。”

  ??隊列中走出一人,正是那個少年。

  ??“小姐,這不合禮數。”管家皺著眉,目光卻依舊是慈愛的,“若是太過疲憊,老奴便背著您回去休息。”

  ??“鬆爺爺,我好累呀。”白柳兒撒了個嬌,“讓他們都下去好不好,我不想看見他們。”

  ??白鬆輕歎了聲,遣散了大半家奴,然後朝少女露出後背:“來,讓老奴來伺候您吧。”

  ??白柳兒的表情驟然落寞,輕輕點了點頭:“好。”然後由管家把自己背了起來。

  ??李洵之猶豫了下,正打算退回去,卻被白柳兒瞪了兩眼。

  ??白鬆好笑地看著李洵之臉上的表情,和稀泥道:“你跟在我旁邊,提燈。”

  ??李洵之點頭應是,接過侍女遞來的一盞燈,眾人立刻作鳥獸散了,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

  ??但李洵之總感覺,在他看不見的暗處,有很多雙眼睛盯著自己。

  ??用著嘲諷的神情。

  ??少年的眼底潛藏著平時從來不會出現的陰冷情緒,整個人身上散發著讓人生畏的寒意。

  ??白柳兒趴在管家白鬆的背上,安靜地閉著眼,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

  ??李洵之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思考起白天時那個人對他說過的話,思緒亂成了一團麻。

  ??屬於她的院落早已經點亮所有的燈燭,像是要把每一個角落都照得亮亮堂堂,無聲地迎接著主人的回歸。

  ??白鬆叫醒了少女,緩緩蹲在院落前,把少女放在了台階上。

  ??少女笑著和親切的管家爺爺道別,白鬆走之前擔憂地看了白柳兒一眼,徹底走出院落之前又將目光停留在少年的背影上,目光複雜不已。

  ??“李洵之。”白柳兒早遣散了家仆,在李洵之要離開的時候叫住他。

  ??少年的神情平常,微低著頭沒有看她:“小姐還有什麽事情嗎?”

  ??白柳兒的兩頰有些發紅,大概是冷的,卻讓她蒼白的臉看起來有了幾絲血氣。

  ??寬大的袍子將少女瘦小的身體包裹著,在風中獵獵作響。少女將飛散的耳邊的亂發繞到耳後,用啜泣般的低聲道:“可以不走嗎。”

  ??李洵之抬起頭,平日裏無比強勢蠻橫的少女此刻看起來像被欺負狠了的小白兔,眼圈紅紅的,還努力向上翻著眼睛不願意落下淚水。

  ??嘴上的胭脂早已經掉了,露出病人般憔悴的泛白的不健康顏色。

  ??李洵之一身黑衣,不像在人前那樣恭敬到卑微,他的眼神沒有任何回避地與少女對視。

  ??他原本清秀的五官已經開始變得有棱角起來,朝著更加成熟的方向生長。

  ??白柳兒暗暗地想著,就算除開修為和武功,單論儀態和談吐,那群虛偽極了的蠢豬們也比不上他。

  ??那個從小挨著鞭子在鐵籠裏長大,瘦得皮包骨頭的髒小孩,終於長成了一個耀眼的少年。

  ??如果揭開家奴的身份,他大概會受到很多女孩子的追捧和喜歡。

  ??但他是我一個人的。

  ??白柳兒的嘴角慢慢揚起來,隻是一個抬頭,少年嘴角回應的一個微笑,就讓她覺得心口好像都沒有那麽疼了。

  ??少年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最終還是低下身子一禮告退:“二小姐若是無事,屬下便回去了。”

  ??白柳兒的太陽穴突突跳,傳自胸口的窒息感再次湧上來,像是要將她淹沒。

  ??她長呼了口氣,聲音有些氣虛。

  ??依舊是那句話:“李洵之,你不許走。”

  ??少年低著頭,看上去和那些沒用的年輕護衛一樣蠢笨:“請二小姐不要為難屬下。”

  ??時輕時重的焚燒感仿佛一下被點燃,從五髒六腑直奔心髒,猛然而至的灼燒痛苦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壓製已久的淚水終於決堤,壓抑的委屈和難過從眼眶中奔湧而出。

  ??聽到那道壓抑的嗚咽聲後,李洵之的心中一顫,某個地方隱隱作痛。

  ??“你不聽我的話了是不是?”白柳兒笑著從腰間抽出一道短鞭,上揚的嘴角掛著淌落的晶瑩淚水,殘餘的口脂被暈染開,像桃花一樣綻放在嘴角。

  ??“跪下——”被風灌滿的長袍在空氣中顫了顫,少女怒吼到尾音嘶啞,像發狂的獅子一樣渾身顫抖著,搖晃著向後退了兩步。

  ??空蕩而寬闊的院落中回蕩著她一個人的聲音,風吹響了樹葉,除此外沒有任何聲音。

  ??剛從側門回來的白氏子弟們剛好聽到這聲吼叫,臉色都有些諷刺。

  ??此刻沒有白弈在身旁,白筠的言語更加無忌,毫不掩飾自己的音量:“瘋婆子又要發瘋,這下那小賤奴可又要遭殃咯。要我說攤上這麽個主子,他活著還不如死了呢。做不成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被一個瘋婆子欺著壓著,還不如一頭撞死,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旁邊的人輕咳兩聲,白筠看了一眼,不過是個生母不受寵的庶長子,他並不理會,言語更加惡毒:“主子有毛病,我看著小賤奴也是賤,白長了張好臉,倒不知道去討好些能說上話的人,成天陰著臉裝給誰看呢,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白越輕笑一聲:“筠兄今日的言語……大概有些過激了,越相信你是因為心係家族,又外人踏足祭壇所以才如此憤怒,情有所原。隻是這樣的話,筠兄不要再說第二次了。不然……哪日傳入老太爺的耳中,可就不是一兩句話的事情了。”

  ??“畢竟,柳兒妹妹的身份特殊嘛。”白越的笑在白筠看來古怪,聽得人一身涼颼颼的。

  ??他忍不住譏諷著偽君子:“聽說你前幾日還去書齋找過那小賤奴,別是一時衝冠為美人,要從柳兒妹妹手裏橫刀奪愛吧!”

  ??他將“美人”和“柳兒妹妹”兩個詞咬得格外重,神色怨毒。

  ??白筠本來有幾分才學,在一幫養廢了的紈絝和草包裏還算出眾些的,奈何那白越總是壓他一頭,還老是裝作一副風光霽月般的君子模樣,簡直令人作嘔。不尋著機會惡心他兩下,白筠都覺得自己今天的飯白吃了。

  ??白越麵色一凝,耳根瞬間充血,眼神中出現一絲憤怒。但或許是在眾人麵前不好發作,他氣笑道:“筠兄可真是——不懂得謹言慎行啊。”

  ??……

  ??唇槍舌劍與那個寂靜的院落無關,方才還挺拔得如青鬆般的少年麵無表情地雙膝跪地,等待著即將落下的疾風驟雨般的鞭笞。

  ??就像那些人說的一樣,他早已習慣了這種屈辱的懲罰。鞭笞之刑,比起烙鐵和毒蟲,已經是很平常的手段。

  ??“我讓你跪下你就跪嗎?”少女冷笑著抹開嘴角被暈染開的口脂,臉上的妝容已經花了一片,看上去有些狼狽。

  ??“那我讓你不要走,你為什麽又不聽呢!”白柳兒的質問讓她本就鈍痛的後腦更加發昏發沉,但同時撕裂般疼痛的心肺又讓她無比清醒。

  ??她甚至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不知道自己像個瘋婦一樣嘶吼怒叫,她隻知道自己很生氣,火山從她劇烈疼痛的肺部開始爆發,衝破阻隔後上升到識海,在腦中點燃一片火焰。

  ??編織得無比緊實的短鞭高高揚起,臉上的淚水不受控製地下淌,白柳兒已經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在哭還是在笑,隻能聽到腦中嗡嗡的響聲,像蚊蟲一樣惱人。

  ??李洵之沒有去看少女的臉,他隻是盡量放鬆著自己的後背,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減少痛苦。

  ??哪怕他很容易就能躲開,他的身份隻允許他接受,來自主人的——沒有理由的懲罰。

  ??任誰聽來,她都已經變成了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可對李洵之來說,這隻是常態。

  ??明天又得起晚了,李洵之微皺了皺眉,也不知這次她這次會打幾鞭,自己明日還能不能趕上早課。

  ??可一鞭落下,沒有想象中的劇痛,地麵上發出一聲重響。

  ??“柳兒!”少女如風箏斷線般忽然栽倒在地,短鞭滾到地麵上,發出低低的響聲。

  ??李洵之立刻把少女橫抱起來,探了探她的脈搏,不顧門口侍女驚異的目光,走進屋內。

  ??“先放到床上去吧,讓我看看。”為他撩起門簾的是一個麵容極和善的嬤嬤,她的下巴上生了一顆黑痣,看著卻並不討人厭,看向人的眼神總是讓人很舒服。

  ??“王嬤嬤。”李洵之朝王嬤嬤點了點頭,稍稍猶豫了下還是把白柳兒抱進內室,放到精致的拔步床上,又下意識地從梳妝台上拿了一隻牛角梳,手卻在空中停住。

  ??“讓我來吧。”王嬤嬤仿佛早已習慣,接過少年手中的牛角梳,將白柳兒貼在汗濕的額頭的上亂發輕輕梳開,又拆了發髻,一下一下慢慢地為她梳理好頭發。

  ??“二小姐現在呼吸平穩,看來是安好。奴一時情急逾越了,現在便離開。”李洵之目光複雜地看了已經睡去的白柳兒一眼,起身要離開。

  ??“洵之呀,”此刻房間裏隻有他們三人,王嬤嬤一邊為白柳兒整理著衣物,一邊道,“你要知道我是看著你和小姐長大的。這偌大一個白府裏,柳兒她看似受寵,實則是最可憐的一個。她身份尊貴,卻無依無靠。”

  ??“那些什麽兄弟,那一個不是豺狼虎豹,見她沒有依靠便在暗中詆毀,毫無血緣親情可言。”王嬤嬤將牛角梳擱在梳妝台上,為白柳兒擦著額上的冷汗,見她眉心微皺,越發心疼。

  ??她看向少年的目光沉靜而溫和,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孩子:“隻有你待她最為忠心,是我不會懷疑的。柳兒的性子隨她父親,太過偏執,身子骨本來就弱,脾性還那麽大,有時待你太過……嚴苛。可你要知道在她眼裏你是不同的。”

  ??王嬤嬤歎了口氣:“如今的白家哪裏還有從前的榮光,現在的子弟個個都在帝都,像被圈養的牛馬一樣安逸懶惰,越傳到這一代來,連個出挑些的子弟都難找,比起他們的祖輩,就是比上一代也要差遠了。”

  ??“您到底想說什麽。”少年有些困惑地看向這個在歲月洗禮後看得通透的的婦人。

  ??“我隻是一個最低賤的奴婢罷了。”他聽見自己無比平靜地說出這句曾經將他傷害至深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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