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盧瓦達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708
  從昏沉的狀態中掙脫出來後,身體依然虛弱。

  ??許仙仙此時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好好學習藥理,連基本的聽脈都聽不出來,除了腹部的傷口撕裂般的疼痛,她甚至說不清楚自己哪裏有異。

  ??這樣的事情要是被那幸災樂禍的阮煙羅知道,指不定怎麽表演個“仰天長笑”出來。

  ??“仙仙不是沒用,仙仙還小,仙仙很厲害。”兩麵笨拙地安慰著她。

  ??兩麵的記憶從許仙仙三歲那年開始,寫字、讀書,都是那個小孩的複刻。

  ??在解開禁言之前,兩麵隻能用妖族通用的犬語在識海中傳達自己的意思,而恢複語言後,即使記憶中學習過商鼎語言,也隻能生硬地套用一些簡單的表達。

  ??“你不喜歡商鼎話,”許仙仙突然開口,認真地凝視著她,“那就像原來一樣好嗎,用你自己的語言,不要因為配合我而忘記自己的語言。”

  ??人語的發聲更靠向口腔前部,而獸類的發聲部位往往是喉嚨。

  ??人族很多發聲的方式,都是獸類從來未嚐試過的,要想發聲往往會很艱難。

  ??“我能‘聽’懂,你知道的。”她的聲音很溫柔,和平常說話時的態度大相徑庭。

  ??可這樣溫柔的仙仙,讓兩麵害怕。

  ??她害怕讓仙仙失望。

  ??“別擔心,你知道你自己沒有選擇。”許仙仙從旁邊的樹上掰了根不長不短的小樹枝,把枝節剔掉後還挺直,用溪水衝了衝之後,就著兩麵的手把頭發給盤高了些。

  ??“我們之間的契約,你知道的。”少女麵色平靜地看向她,深遠的目光讓兩麵心裏一顫,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未認識過這個女孩。

  ??“我不會離開仙仙的。”兩麵連忙保證。

  ??奴契是所有血緣契約中最為低賤不平等的那一種,從者完全服從於主人,主人則可以憑借契約之力隨意剝奪從者的力量、掌控從者的身體,而主人亡,從者隨之。

  ??如果一定要說奴契有什麽好處,除了能滿足上位者變態的掌控欲,就隻有一點——力量最大化。

  ??要想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無論是對於武者還是修士,這其實都是一件極難做到的事情。

  ??如果身體在受傷時感到痛苦,大多數人無法控製自己的淚水和呻吟,以及身體的顫抖。

  ??更多的,如果情緒受到影響,比如畏懼,比如猶豫,任何一點會動搖心神的因素,在戰場上都可能成為致命的理由。

  ??但如果有這樣一個存在——她站在比你更高的位置,無視你的痛苦和歡樂,無視你所有的情緒和來自身體的變化。

  ??這個人將你視作工具,無痛無感的工具。她的決定不會受到任何因素的幹擾,當然也不在意你的生死。

  ??因為無情,故而無敵。

  ??兩麵怎麽可能不知道決定自己一生的契約,但她從來都沒有站在過可以自己選擇的位置,她早就把所有的選擇權都交付了出去。

  ??“我一定要去,但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即使你不願意,我也不會放走你。”

  ??這兩句話不像是一個人能說出來的,但事實如此,看起來像是矛盾的兩句話,卻被同一個人在前後說了出來。

  ??因為尊重,所以想要詢問意見。

  ??因為自私,所以不聽取意見。

  ??很真實,也很殘忍。

  ??兩麵冷靜下來,用一種特別的方式發出聲音,一字一句,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許仙仙點了點頭,然後按住她的肩膀,輕聲道:“交給我。”

  ??“我會一直跟著你。”那張蒼老而疲憊的臉上,眼中閃動著天真而堅定的光芒。

  ??“希望如此。”許仙仙將目光收回,狠狠地吸了口冷氣,“疼死了。”

  ??“他們兩個不會有事吧,”許仙仙感覺自己被扶了一下,十分不適地挪開,“你別碰我。”

  ??兩麵也不沮喪:“仙仙你放心,我會變好看的。”

  ??“不是這個。”許仙仙搖搖頭,“嘖”了一聲,“還是找個地方藏起來吧,我感覺……不止一撥人。”

  ??“是嗎?”兩麵豎起耳朵聽了聽,伸手想拉一下她,但又很快收回來。

  ??“那裏有個山洞,我們先躲進去吧。”現在目力更好的是她,許仙仙點了點頭,不放心地叮囑道,“走穩一點。”

  ??兩麵的臉一紅。

  ??“盧大人呢?”一盞茶的時間後,果然有一幫人到了他們剛才所在的地方,但出乎意料的,這些人仿佛並不是來找她,而是另有原因。

  ??山洞裏潮濕又狹窄,泥土和血腥的氣味糅合在一起,在狹小的空間中彌漫,手上什麽也沒有,許仙仙的手不自覺捏了捏,像是很不習慣這種感覺。

  ??她在夜裏本就看不清,此刻藏身洞穴,幹脆閉上眼睛,隻用聽的。

  ??兩麵的呼吸是緊張的,生怕打擾到少女。

  ??“哥哥他,最愛幹淨了。”許仙仙突然沒頭沒尾地說出這麽一句話,然後再也不開口,合眼的時候神情安詳柔和,像是睡著一般。

  ??黑暗中,無數細節都被放大。

  ??從腳步聲來聽,像是……隻有三個人,不對……

  ??“等著吧,能夠有這樣的榮幸。”一個老嫗的聲音由遠及近,朝她的方向靠了靠。

  ??她感覺兩麵向她移了移,這是下意識的舉動。

  ??許仙仙皺了皺眉,沒有避開。

  ??“就在這兒等著,他會把聖女大人需要的東西帶過來。”老嫗的聲音很溫和,就像是鄰家和藹的奶奶。

  ??“能夠親手看見聖物,是我們的榮幸!”一人激動道。

  ??什麽東西?許仙仙覺得自己有些沒明白過來,又是聖女又是聖物的,難道是什麽新興的宗教?冰原巫女的信徒?還是紫英帝的信徒?

  ??死了幾千年的、大多數人都沒聽說過的殘暴帝王的信徒?

  ??許仙仙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繼續聽下去。

  ??但可惜的是剩下那兩人激動地討論了會兒什麽“聖物”和“盧大人”,卻聽不出什麽關鍵信息。

  ??甚至連聖物是個什麽東西都說不清。

  ??至於盧大人嘛,好像是個什麽他們教中地位很高的人。

  ??難道是月瀆宗?

  ??許仙仙想起江硯文給她寫過的那兩個字,還有摩薩口中的“血月之巔”……

  ??難不成,和上次的人,是同一批?

  ??但為什麽,沒有一網打盡呢?

  ??上次是燭龍和修蛇,這回是……在祭什麽?

  ??……

  ??“北望,可觀龍氣。”地勢高遠的樂遊原上,遠處的天邊泛起魚肚白,白衣青年從二層樓躍下,踩上“瓦上二枝軒”的屋頂,目光複雜。

  ??白色羊脂玉的發簪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蓮花形狀的小冠沒有預兆地裂開數道縫隙,麵如冠玉的青年像被什麽擊中一樣猛然彎腰。

  ??黑色的長發像遭受電擊般四散開,淡藍色的眼眸中出現冰冷的白色豎瞳,冷風獵獵,灌滿了他身上穿著的長袍。

  ??光潔如白玉般的臉頰上凸起冰藍色的鱗片,從線條流暢的下頜一直蔓延到眼瞼下。顧潯克製住想要嘶吼的衝動,壓製住那股突然衝進體內的奇異力量。

  ??以他腳踏的地方為中心,灰黑的瓦片像蛛網一樣自內向外龜裂開,破碎的瓦片不斷從屋簷掉下,白灰把色彩鮮豔的花朵淋得“灰頭土臉”。

  ??當洛亦澤循著聲音找到院中那個負手而立的俊逸青年,以及他身後坍塌得隻剩兩根完好柱子的“瓦上二枝軒”後,他腦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這下該改名叫沒瓦沒枝軒了”。

  ??……

  ??“可不是我們要和你們一路,而是你們要和我們一路。”阿仰舒一路上吵吵嚷嚷,鬧得人耳朵疼,牙和勾則一直沉著張臉,從微小的動作中能判斷出他們的緊張。

  ??“你到底是誰呢,連名字也不能說嗎,臉也看不見,可真是神秘啊。”阿仰舒好奇地對著馬車內的青年上上下下地打量,絲毫感受不到馬車中僵硬的氛圍。

  ??當他的名字變回祺,就意味著他永遠不會失禮。

  ??青年低聲笑了笑:“還望阿仰舒姑娘見諒。”

  ??“我這樣的也叫姑娘?”阿仰舒好奇地指了指自己,用不大熟練的中原官話道,“我這個年紀就可以叫‘姑娘’嗎?”

  ??青年沉吟兩秒:“也可以稱呼別的。”

  ??“是嗎?”阿仰舒興奮起來,“你快告訴我還有些什麽別的叫法,我一天換一個。”

  ??江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被她逗笑了:“你很像我的妹妹。”

  ??阿仰舒“啊”了一聲:“你還有個妹妹?那她多大了,長得有我高嗎?”

  ??青年仿佛是回憶了下,然後肯定道:“八歲,沒你高,不過挺能吃的。再過兩年,未必沒有你高。”

  ??“那她漂亮嗎?她也戴麵具嗎?”阿仰舒被勾起好奇心,“她和你關係好嗎,你會欺負她嗎?”

  ??青年的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下來,仿佛是在回憶著什麽,他緩緩地點著頭:“她不喜歡穿裙子,但卻是我的姐妹中最討人喜歡的一個。她和我不一樣,當然沒有要戴麵具的理由。”

  ??“我和她不常見麵,但她總會來找我說話,講些趣事逗我笑。欺負說不上,但我好像老是惹她不高興。不過她脾氣很好,哄哄就好了。”

  ??阿仰舒撅了噘嘴:“有你這樣的哥哥可真好,我哥就不一樣了,他老是欺負我。為了不讓我長高,還老是按我的頭。我一看見他就想揍他。”

  ??“那你們都是帝都人是不是,一定很有錢啦。”阿仰舒晃了晃腿,無視牙和勾不自然的表情,貼過去問道,“她現在是不是在家等你呀,不對,這麽晚了,一定都睡了吧。”

  ??“這個時間……”阿仰舒越過牙和勾,掀開車簾往外看了看,“雞都還沒起呢。”

  ??這次對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默著。

  ??阿仰舒奇怪地看向青年。

  ??銀麵下的人沉寂了幾秒,聲音中透露出絲絲悲傷:“今天我是來找她的。”

  ??“什麽?”阿仰舒一驚,“你把她弄丟了!”

  ??“是。”青年沒有否認,重重歎了口氣,“讓你失望了,我並不是個稱職的兄長。她敬我愛我,我從來沒有回應,現在卻甚至……把她弄丟了。”

  ??“等等……”阿仰舒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你的意思是,她被徐胖子那夥人抓走了?”

  ??青年把臉轉向窗外,不再回答。

  ??傳說南疆的苗女都擅蠱,手段狠毒,性情多變。

  ??但其實他們除了地域、文化、語言上那些不同,和中原的女孩子們又有什麽根本的區別。

  ??她也隻是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普普通通的善良的小女孩而已。

  ??趙興能聽見車廂內的動靜,麵色不動地趕著馬車,夫餘國上供的寶馬日行千裏,疾馳如飛,朝著邱家莊奔去。

  ??黑袍人和沉鐵籠憑空出現在空曠的國師府,金色的陣法一暗,籠中的怪物尚未蘇醒,形態詭異的身體像蛇一樣盤結起來,在許多人注定不眠的夜裏安眠。

  ??……

  ??他沒有想過,孫婆婆口中尊敬無比的盧大人,竟然是隻身前來。

  ??王虎愣了一下,看著那個人從黑暗中走出來,露出一頭紅色短發。

  ??“拿好它。”紅發人的聲音很特別,像是某種破舊帶鏽的金屬在撞擊時發出的,破碎而又動聽。

  ??他長得完全不是商鼎人的模樣,麵廓堅毅得如刀鑿般,五官硬朗,雙目深深凹陷,月光下是深紫色的。

  ??“請問您,您就是尊貴的盧大人嗎?”趙六鼓著膽子接過他手中的木箱,恭敬地問道。

  ??“我的名字叫盧瓦達。”紅發人戴上兜帽,給他們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王虎和趙六既激動又驚訝。

  ??“請問您、您不去見見聖女大人嗎?”

  ??“那個叫緋瑜的女人?”盧瓦達冷哼一聲,用他低啞沉著的聲音道,“見她做什麽,我和她不熟。把這件東西交給你們,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我或許會到酒館裏去喝一夜的酒。”

  ??他頭也不回地走入了黑暗,忽然向某個方向看了一眼。

  ??許仙仙的心一緊,指尖被她自己掐得發白,她敢肯定那個人注意到了她。

  ??直覺。

  ??真龍,蘇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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