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緋紅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555
  兩麵永遠都忘不了那雙黑如點漆的眸子,黑白分明、清澈透亮得像是從一口古井深處掬出的一捧清泉,讓人過目難忘。

  ??那是一雙孩子的眼睛,卻不知為何會流露出那樣與她年齡不符的眼神。

  ??在接觸到那道眼神的一瞬,兩麵感覺自己無處可藏。

  ??無法平靜。

  ??一根粉粉的指頭朝著她的方向指過去,小女孩篤定道:”是這個。”

  ??一個比她要成熟太多的聲音道:“這麽快?看來你是早就放棄了啊,隨便一指就想蒙混過關?行吧,反正不管是不是,我就給你開這一個。你一小兔崽子長了熊膽,我可沒長。”

  ??“仙仙請你吃冰棍。”小團子鼓著腮幫子,臉都漲紅了,像是有些生氣,但聲音卻是軟軟糯糯的,“薛瓶幫了仙仙大忙,仙仙請薛瓶吃冰棍。”

  ??“誰稀罕你的冰棍,”薛瓶在心裏嘀咕句還算有良心,臉上卻嫌棄得不得了,“你看你,什麽都不會,還得靠你師兄。”

  ??說這句話的時候,少年全然忘了抱著自己腿的是個剛滿三歲、前不久才啟靈的“小師妹”。

  ??昨天還吐過他口水。

  ??“真是這個?”薛瓶湊近了些,沒感覺到什麽特別的地方。

  ??小團子卻使勁點頭,高興地給他豎了個大拇指:“肯定是這個。”

  ??“這該如何分辨……”薛瓶嘴上不信,卻已經開始觀察起陣法的運行。多虧白塔裏的幾本書裏記錄著相關的陣法,也不知道小團子是怎麽知道的。

  ??他對陣法的了解不過皮毛,全是被小團子一哭二鬧地逼著在十日內背下來那幾本書裏所有的陣法形狀,心底其實還虛著。

  ??“你畫的到底準不準,還有你怎麽就知道那幾本書裏有禦靈台會用到的陣法。”薛瓶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才這麽相信一個字都不認識幾個的小破孩,當陌生的圓形陣圖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少年不由得發出疑問。

  ??“不是書,”小團子糾正道,“是手劄,三長老親手寫的筆記。”

  ??白塔非許氏宗室血脈不得擅入,光是門口那強大禁製就足以將有歹心的修士給壓製得不能動彈,無法前進半步。

  ??小家夥沒學幾個筆畫簡單的字,哪能認字看書。

  ??薛瓶作為唯一的“盟友”,又不能進去幫她,讓許仙仙沮喪了好久。

  ??最後她想出個折中的法子,那就是她去找書,把法陣背下來,再讓薛瓶記住法陣,最後去破陣。

  ??那時薛瓶剛吃完一頓飽飯,嚴肅地聽完小團子的“計劃”後,笑得午後肚子一直隱隱地痛守了好幾個時辰。

  ??令人著實沒想到的是,這小家夥人丁點大,膽子卻比熊還壯。

  ??幾天裏找著各種借口甩開一幫侍從,讓一大圈家仆在萬葉山上懸著膽子到處找。自己卻躲在鏡湖旁邊觀察,等到終於沒人的時候,才悄沒地溜進白塔裏找書。

  ??死記硬背是讀書人的忌諱,但小團子還是個沒老師教授的三歲小屁孩。

  ??在她身上,死記硬背簡直就是一種神賜的天賦。

  ??當小團子五個指頭攥著毛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畫出一個又一個陣法之後,薛瓶頓時覺得這他娘的才叫天才,甚至有種想把她腦子撬開,看看裏麵裝著什麽不尋常東西的衝動。

  ??小團子真說真幹,還逼著他一個青蔥少年熬夜記憶陣法,天知道他白日裏練劍有晨功,晚上還得莫名其妙多個背陣法的夜功。

  ??薛瓶也不是什麽愚鈍之人,再加上小團子隔三差五、語氣焦急的催促,十日就將那厚厚一遝紙上的陣法背全了。

  ??薛瓶問了她不下十回,小團子都裝傻賣愣的,用小孩慣用的轉移注意力的方式,還神情自然地轉移話題,像是突然被什麽其他東西吸引了般逃開他的提問。

  ??薛瓶當時就覺得,這小兔崽子長大之後絕對是個特能騙人的姑娘,這樣的姑娘吧,長大後要是長差了那就叫禍害,長好了那就叫禍水。

  ??嘖,要人幫忙還這麽凶,真看人生氣時又知道裝傻賣乖了,哪來這麽難纏的小孩兒。

  ??薛瓶本來就沒報期望,以為她又要施展起自然的演技,結果小團子“嗯”了一會兒,他豎起耳朵,以為小家夥終於要透露些什麽。

  ??結果這丫頭片子“嗯”了半天,才糾結地吐出幾個字:“這是秘密。”

  ??得了,看這表情是要上演苦情戲了。

  ??將眼前的陣法觀察了差不多一刻鍾,他大致理解了運行的方式。搜索著回憶中那張陣圖,以及陣圖上的標注。

  ??薛瓶費盡千辛萬苦,想起幾個虛虛浮浮的符號。

  ??他嚐試著用靈氣作為導引,向鎖魂珠一筆一筆地書寫複雜的筆畫。

  ??“你不想說就算了,又沒人逼你。禦靈台下三層也沒什麽東西,這陣法簡單,很容易解開的。但你要知道禦靈台是什麽地方,我至多讓那妖靈出來和你說說話,別的可就是妄想了啊。還有啊,一旦被人發現,我就說是被你脅迫——”

  ??“知道了,羅裏吧嗦的。”小團子踮著腳往上看,卻什麽也看不著。她想讓薛瓶抱她起來看,薛瓶還惦記著那句“羅裏吧嗦”,裝作沒聽見。

  ??嗬,好心當成驢肝肺,過河拆橋,不對,這河都還沒過呢。

  ??小兔崽子還挺會得罪人。

  ??雪狐瑟縮著身體在鎖魂珠看似無盡實則狹小的空間中,惴惴不安地感受著身邊波動的靈力。

  ??空間開始扭曲,她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空蕩的平台上隻有一芥雪白,孤寂渺小得如同灑落在海麵上的一粒米。

  ??幽暗的空間像海綿一樣劇烈收縮又膨脹,震動的平台麵讓她覺得不安又隱含期待。

  ??空白的記憶和完全陌生的環境,孤寂而蒼白的生活、沉默無情的時間,她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懵懂無知,惶恐不安。

  ??但同時,對這個世界,躍躍欲試。

  ??所以當空間中被撕開一道形狀扭曲的裂痕,即使從她的角度望去那裏是無盡深淵,雪狐依舊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習慣,她受夠了。

  ??受夠了安靜,受夠了一成不變。

  ??“薛瓶,是我贏了,你服不服。”那雙眼睛亮亮的,比她見過的任何事物都更加吸引人。

  ??不知是否錯覺,在適應光線時她緊閉著眼的時候,雪狐感覺自己的耳朵被什麽東西抓了一下。

  ??應該去掉是否。

  ??雪狐是沒有身體的,所以她不應該有感覺的。

  ??雪狐在躍出鎖魂珠的瞬間是興奮的,但在清楚自己的處境後卻怔愣住,仿佛在思考著什麽。

  ??一股力量在雪狐的體內遊走,比起在鎖魂珠中的時候,要輕鬆很多。

  ??但很快,她便感覺到一種凝滯,來自……不知道來自何處,就仿佛道道枷鎖攔住去路,讓她身體的每一寸都難以挪動。

  ??於是剛剛揚起來的、像是在哈氣的一張狐狸嘴瞬間垮了下去,她聽見那個稚嫩的聲音道:“大白狗還會變臉呢,一張高興的臉,一張不高興的臉。”

  ??……

  ??“仙仙想選擇什麽?”兩麵習慣了以她為主,不論何時都詢問她的意見,自己則沒什麽所謂。

  ??“冒險,或者不冒險。”許仙仙的眼神已經不像是看著眼前那個道人,而是透過他的軀殼,直視著身體之後所承載的靈魂。

  ??“從靈泉村開始,我就已經被卷入大人們的遊戲中了。”許仙仙輕輕歎了口氣,胳膊沒留意被樹枝劃了一下,有些疼。

  ??“疑點很多,線索也很多,關注的人同樣很多。我有預感自己和這件事情還會再惹上聯係。”許仙仙看了還在嚐試著感知妖力的兩麵,偏偏頭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仙仙不願意冒險,但仙仙更討厭‘不知道’。”兩麵太清楚許仙仙的心路,對對方的想法熟悉得像是多年的好友。

  ??當然,事實也差不多如此。

  ??仙仙最討厭不受掌控、預料之外的事情,最喜歡清晰明了、洞察一切的感覺。

  ??但同時她又對一切感興趣的事物充滿探索和求知的欲望,這樣旺盛的好奇心和精力使她在學習上更具有鑽研的精神。

  ??許仙仙這樣問她,就是要決定,到底是什麽也不知道地走掉,還是冒險去知道一件事情。

  ??也或許是冒險,然後得不償失。

  ??“兩麵,幫幫我。”少女朝她眨了眨眼睛,語氣卻一點也不俏皮。

  ??“仙仙讓我做什麽都可以。”兩麵不假思索。

  ??“那如果是……去死呢,”許仙仙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這個你們已經為我做過了,但我既高興又不高興。”

  ??兩麵還沒大明白她的意思,過了一會兒才又聽到許仙仙重新開口:“算了,不說這個。”

  ??“和萬葉山一樣,沒有人在乎我們做什麽,而且……可能沒有人會來罵我們了。”負在身後的一雙手,左手掐著右手的指尖,這是少女緊張時會有的表現。

  ??“所以,”她的語調略微上揚,“既然沒有人管我們,那就還和以前一樣,想做什麽就去做,努力做到。”

  ??“兩麵,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少女輕輕一聲歎息,卻沉得激起了兩麵內心最深處的顫抖,她從心底感受到少女的落寞,笨拙地安慰道:“仙仙還有我,兩麵什麽都可以做,可以做很多事情。“

  ??少女也不知道聽見沒有,但至少一時沒做出什麽反應。

  ??許仙仙又多走了兩步,忽然停下腳步,找了一棵粗壯的老樹就地靠著坐下來:“走不了啦,追過來了。

  ??……

  ??“徐若水你就是個白癡!”一片黑暗中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少年憤怒地用氣聲控訴著。

  ??“那不是你催著要趕緊嗎,還說青羨姑娘再晚點就長草了,這話不是你說的?”相似的聲線,但又能聽出些不同。

  ??“我這輩子都沒這麽臭過。”粘稠的紫黑色液體浮動在水麵上,被攪開一道道波紋。兩個少年從水中冒出腦袋,謹慎地聽著四周的動靜。

  ??徐若水冷靜地反駁:“你六歲那年還掉進過糞坑呢,是路人幫忙用糞勺把你撈上來的。”

  ??徐若穀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迅速憋住,紮入水中。

  ??徐若水的腦袋也沉下去,水麵再度恢複平靜,隻餘小小的一圈圈漣漪。

  ??幾個人腳步匆忙地從血池旁走過,仿佛在討論著什麽。

  ??“盧大人來了,他怎麽提前來了?”

  ??“誰知道呢,你們幾個趕緊去接應,千萬不能怠慢了這位大人。”

  ??“他們兩個到底到哪裏偷懶去了,居然敢在這麽忙碌的節點上出亂子,簡直是不想活了,我看幹脆把他們也扔進血池算了。”

  ??“就那樣的?老馬你可真是高估了,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能夠修行已經是聖女大人的賜福,要煉花還得用修士……”

  ??隨著幾人走遠,聲音也漸漸由模糊到消失。

  ??又是等到一片寂靜,親眼目睹過血池慘狀的徐若水和徐若穀已經吐了好幾次,現在即使胃裏再難受,也隻能泛酸水。

  ??他們是從排水的溝渠中一路尋上來,所以沒有被發現蹤跡。

  ??池內的東西黏膩得可怕,紅得糜爛的紅色池水中漂浮著打結的爛皮爛肉,白花花的腸子惡心地蠕動著,充斥著惡臭的內髒旁不時有蟲子盤旋。

  ??徐若水和徐若穀自己都差點被眼前的血腥景象震得心悸,一想到那是個女子,心裏更加五味雜陳。

  ??再一想到對方不知道受了多重的傷,又被帶到這樣人間地獄一樣的地方,內心某個地方便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她會不會已經……”徐若水閉了閉眼,忍住嘔吐的衝動,狠狠咽了口唾沫。

  ??“最好不要”有些失神一隻血手攀著溝渠上的橫木,支撐著向上一躍,然後伸手把徐若穀拉上來。

  ??“如果是那樣,我們會記一輩子。”徐若水拍了拍徐若穀已經辨別不出顏色的衣服,順了順褶皺,盡管無濟於事,兩人的衣服都向下淌著惡心的液體。

  ??一片堪比死魚腥臭的氣味中,兩個一身狼狽的少年顯得格外可憐和突兀。

  ??徐若穀長舒一口氣,內心酸澀不已。

  ??閉上雙眼,一片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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