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阿仰舒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548
  強壯的雄知了從透明的棕色蟬蛻中掙出,它扇動著自己形狀優美而有力的翅膀,趴在樹幹上發出新生的喜悅叫聲。

  ??可惜這樣的叫聲,在人類聽來既枯燥又沒有意義。

  ??因此當一聲巨響搗毀了這隻新生的蟬所趴著的樹幹時,蟬聲戛然而止,令人不得不懷疑是否有人故意。

  ??綠色的粘液散發著熱度,像蛛網一樣黏在那柄閃著寒光的劍上。

  ??但劍的主人顯然沒有給那些粘液繼續下淌的機會,趙興雖在速度上輸了些陣,但即使是在兩頭怪物的瘋狂進攻下,也沒有展露出任何頹勢。

  ??盡管他看起來像是在東躲西藏,卻顯得十分遊刃有餘,呼吸半分未亂,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一雙磨損得有些嚴重的黑色軍靴擦過樹幹上鼓起的疤節,被蛀空許多空間的黑色樹洞裏露出金色的顆粒,像是透明的蟲卵,沾到微濕的鞋邊上。

  ??腳步聲太重了,兩隻冒失的怪物莽撞地闖進密林中,這裏的樹木顯然生長得比他們來時的地方更加茂盛,以至於他們常常被樹枝劃到。

  ??就是現在!

  ??趙興眼前一亮,從藏身的地方飛躍而出,踩著樹樁朝與怪物相背一個方向跑去。

  ??他的動作實在太大,兩隻怪物的動作迅速如閃電,四足並用,一前一後向他飛撲而去。

  ??月光透過雲層和重重樹影的縫隙將密林照亮了一瞬,自然剝落的老樹皮上一個明顯的標記。

  ??“哐——”一個巨大的鐵籠從天而降,轟隆一聲震得四周都揚起了泥漿。

  ??那鐵籠堅硬沉重無比,直接將好幾棵擋道的樹木攔腰截斷,也不知是如何布置成了陷阱懸至空中。

  ??趙興的眼中閃動著興奮的光芒,從樹後抽出一把弓箭。

  ??“嘣——”兩支羽箭插入怪獸的皮肉中,伴隨著兩聲嗚咽的低嘶,森林迅速沉寂。

  ??“誰?”細微的響動在此時尤為突出,趙興再次上弦,沒有猶豫地向草叢中晃動的黑影射出一箭。

  ??“呀——”伴隨著一道少女的驚呼聲,羽箭完全沒入樹幹之中,箭鏃從另一端破皮而出,隻有一截小羽毛晃晃悠悠,這絕對不是普通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出來!”趙興沒有給對方猶豫的機會,又是一箭射出。

  ??“啊我的頭發!”一個細細的少女嗓音。

  ??一隻看起來明顯是小孩的手握住羽毛,像是沒有在意來自陌生人的威脅,而是不知對著什麽人埋怨道:“勾著我頭發了,你們倒是幫忙呀,痛死了痛死了,牙朗卯讓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把手給我放輕點!”

  ??趙興已經不耐煩了,對方身份不明,又在這樣的情況下突然出現,無論出於什麽原因,都太可疑。

  ??他不是草菅人命之人,但同樣,更不是一個會放鬆警惕的人。

  ??“別裝神弄鬼。”趙興沉聲道,“不想死的話,現在就立刻出現在我麵前。”

  ??“你這個大胡子,怎麽上來就動手,還這麽凶!”三個人從草叢中站立起來,漸漸靠近,從身形來看,是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

  ??趙興的眼神一凝。在如此漆黑的夜裏還能夠夜視,看來對方是修士。

  ??隨著三人的靠近,他依然繃緊了弦,皺著眉頭打量對方。

  ??穿著倒是很平常的麻衣粗布,和平民無異,但隻要沒瞎眼就會發現對方的衣襟是左衽,渾身響當當的銀飾更是讓人無言。

  ??兩個成年男子膚色極深,眼瞼和額頭上還有黑色的紋刺,像是什麽特別的符號。耳朵上還墜著中原男人通常不會佩戴的大銀環,兩個人正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在嘀咕著什麽。

  ??剛到他腰高的女童年紀很小,大概隻有十歲,倒是膚色雪白,兩個又大又長的辮子此時已經鬆了一個,罪魁禍首正在她麵前。

  ??趙興皺著眉問:“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閣下不要緊張,我們三人隻是路過此地,聽見些動靜所以好奇而已。”兩個男子中看起來更為年長的那一個毫無驚懼之色,舉起兩隻手以展示自己沒有武器。“隻要閣下同意,我們現在就離開,什麽也不會說出去。”

  ??趙興冷笑一聲:“你覺得我信?”他將箭鏃抵在那人的鼻尖,隻要手稍稍一鬆……

  ??女童立刻緊張起來,氣呼呼道:“你這大胡子是不是有毛病啊,自己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還不讓別人看見。現在還不由分說地用箭指著牙,這就是你們中原人的待客之道嗎?”

  ??“說出你們的真實目的,別讓我久等。”趙興和那雙顏色濃鬱得像紫葡萄般的黑色眼眸對視。

  ??“哼,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阿仰舒卯讓是也。”小女童氣鼓鼓地撇嘴。

  ??牙朗卯讓往前走了一步,將身體擋在阿仰舒麵前,眼神十分防備,卻客客氣氣道:“閣下身份貴重,自然不認識我們這樣的人。帝都人對雲南道知之甚少。即便說了,也隻怕會惹來一聲嘲笑。”

  ??“卯讓?這是你們的族名吧。和當地的土司們相比,的確不大出名。”趙興注意到小女童忽然從懷裏掏出了什麽光亮的器局。

  ??“嘟——”一聲悠長低沉的樂器聲在林中響起。

  ??趙興眉毛一跳,如果他想,箭在弦上,此人必死無疑。

  ??但年輕人的目光沉靜而溫和,仿佛這樣的威脅對他沒有任何作用。

  ??低沉的笛聲遲鈍而低緩,不同的音節從女童跳動的手指中發出,聽上去卻並不成調子,而是一頓一頓的重複單調。

  ??趙興向後閃身一轉,一個轉身後手中的羽箭變成了三支,他像潛伏在黑夜中的野獸一樣警惕。

  ??沙沙——

  ??風聲。

  ??沙沙沙——

  ??昆蟲爬行的聲音。

  ??啪嗒——

  ??水花濺起的聲音。

  ??無數雙殷紅的眼睛在暗處睜開。

  ??冷靜而讓人心悸。

  ??絡腮胡的漢子終於搖了搖頭,將弓箭放下,苦笑道:“原來是這樣。”

  ??阿仰舒一見他放下武器,便當自己是勝了。她“哼”了一聲,把嘴唇從那樣式古怪的陶笛上移開:“你害怕了?不是很厲害的修士嗎,原來也怕這些東西。這些東西不是在田間常常可見嗎,怎麽你也怕?難道是心虛了?”

  ??牙顯然沒有在意她那單純得讓人發笑的挑釁,而是向趙興一抱拳:“用你們中原人的話來將,這是不是叫作——唐突了?”

  ??趙興沉默片刻,倏而大笑:“不唐突。”

  ??“我們要問你幾個問題。”一直沒說話的那個年輕人走到他麵前,聲音中帶著很明顯的一絲得意。

  ??打火石摩擦著一聲響動,火光將年輕人黝黑而健康的麵貌映照清楚。

  ??他掏出一張紋理極好的羊皮卷,指著上麵那個裝束特別的高大男子:“認識嗎?”

  ??趙興搖頭。

  ??那年輕人又掏出一張薄薄的羊皮卷:“這個?”

  ??這回是個容貌極漂亮的姑娘。

  ??趙興還是搖頭。

  ??“那這個?”年輕人明顯有些急了,連著扯出好幾張羊皮紙,用點亮的火燭將中心的人物照得不能再亮,“你都看仔細了?”

  ??趙興往後退了半步,眼神中透露出不悅。

  ??“勾,過度了。”牙是一句話就能讓勾冷靜下來的人,哪怕隻是表麵上的讓步,也總比這樣莽撞直露的行徑好。

  ??一問三不知,小姑娘把他恨得牙咬咬,殷紅的一雙雙眼睛在黑夜裏越發色彩濃鬱,像是要滴出畫麵的紅蠟。

  ??阿仰舒鼓著腮幫子,把嘴湊到陶笛邊:“你說的是實話嗎?”

  ??趙興抹了把下巴,笑道:“小丫頭片子還能聽出人說的話是真是假?那你說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阿仰舒氣得紅了臉,要知道在寨子裏,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無禮地稱呼她。而這個漢人,不僅行為野蠻、言語粗魯,還企圖拿她當小孩子逗樂?

  ??簡直不可理喻。

  ??這樣的人,放在寨子裏,是會被罰背著石頭遊眾的。

  ??牙知道這位小聖女的脾氣,不敢由著她胡來,也不敢違背她的命令。他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袖口,提醒著小聖女此行的目的。

  ??阿仰舒恍然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平了平氣道:“不和你說虛的,我們是衝徐林來的。”

  ??勾依然警惕地摸著腰間的苗刀,陰沉沉地對趙興道:“既然你也這麽在意這些馬車裏的東西,想必知道的也挺多……這些惡心的勾當。”

  ??趙興點頭:“是。”

  ??接著又沉默下去,瞥了眼鐵籠中已沉睡的兩隻怪物,頗有深意地將森林周圍那些重重疊疊的影子掃視一周,忽然目光一凝。

  ??隻聽一聲類似於皮筋崩斷的細微聲響,轟隆一聲巨響,冰涼的鐵籠橫在隻差一步躍出的阿仰舒和牙麵前。

  ??小聖女的臉色倏地變了,無論怎樣吹笛也無法控製樹蛙的行動。她皺起眉毛,滿臉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巨大鐵籠,目光怨毒。

  ??“小小年紀,心思如此歹毒,強控生物,殘殺無辜人類。”趙興悠悠閑閑地把背靠在涼得凍人的鐵籠上,假惺惺地噓唏道:“嘖嘖,長大後又是個牙尖嘴利的怨婦。可惜嘛,撒潑耍混大概有一手,這腦子還是不大靈光。”

  ??阿仰舒麵色一變,不複方才的活潑生氣,而是陰沉無比:“你不是也在裏麵嗎,把我和你關在一起,你就不怕我殺了你?你這漢狗,信不信我現在就召來蛇鼠蟲蝠,叫他們鑽進你的五髒六腑,狠狠地啃噬,把你的身體咬穿、咬爛!”

  ??趙興打量她兩眼,一攤手:“您請——”

  ??阿仰舒將下巴揚起,神態高傲而充滿嫌惡,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隻死老鼠:“漢狗,你是在故意激怒我!”

  ??高大威武的將軍摸著自己下巴處隱秘的疤痕,吹了個哨:“打狗也看主人呢。”

  ??話音未落,在勾狠得能在他身上剜出一個血洞的眼神下,一個白色身影自空中翩然而落。

  ??“南疆卯讓河畔的不死聖女阿仰舒,久仰大名。”那銀麵青年將末二指折住,拇指貼於並立二指的第二關節,在額前輕快一點,行了一個隻有卯讓人才知道的最高禮節。

  ??這一行為消減了阿仰舒,或者說阿仰舒身上的神靈的憤怒。她臉色稍霽,童稚的聲音語調沉穩:“你是他的主人?”

  ??青年輕笑一聲:“他是我的屬下。”

  ??“你的屬下得罪了我,他很不禮貌。”阿仰舒將臉貼近鐵籠的邊緣,握住鐵籠的兩根鐵柱,雙手慢慢發紅。

  ??手掌的熱度不斷上升,鐵籠也因為炙烤而變得發紅發燙,兩隻小手向左右伸展,仿佛伸了個懶腰。

  ??啪嗒一聲輕響,燙得冒白煙的鐵柱向外彎曲,形成兩道像是被人用鉗子夾著硬撐開的圓弧。

  ??女童站在鐵籠內,手卻探出了鐵籠外。

  ??白嫩的小手撫上那柄端正、毫無華飾的方劍,阿仰舒緩緩發聲:“孩子,你很懂禮,我很喜歡你的懂禮。”

  ??青年緩緩點頭,像是接受了眼前的小孩這一聲荒謬的“孩子”。

  ??阿仰舒的目光從他腰間的方劍緩緩上移,最後落到那張忍冬紋的銀半麵上,她詢問:“孩子,你真實嗎?”

  ??青年搖搖頭:“性質樸實、清靜無為是隱士之求,晚輩做不了隱士。至於‘真實’二字,也是世間難求之品質。可惜……”

  ??江祺的嘴角忽而勾了勾,嘴邊揚起一個淺淺的梨渦:“您在詢問晚輩這個問題的時候,內心所想卻與身體所動不一致。那麽——這個問題,還有回答的必要嗎?”

  ??白色的光芒像最灼目的日光般在黑暗中燙出一個大洞,如幼童手指粗細的紅色小蛇被斬為數端,如朱筆般在青年的衣袖灑下幾筆。

  ??阿仰舒微瞪著眼,卻令人意外地發出了一聲驚喜的小呼。更加突然的是女童開始口吐白沫,眼珠像輪盤一樣飛快地轉動起來。

  ??“阿仰舒?”陌生的青年在她眼前蹲下,隔著冰冷的銀麵,那嗓音溫柔無比。她甚至能感覺到那雙眼睛是與她對視的。

  ??一向毛毛躁躁的阿仰舒竟然不自覺壓了聲音,看了看一臉絡腮胡的趙興,又盯著江祺問:“大哥哥,你和他是一夥兒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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