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花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507
  白玉盤從雲層中漸漸露出真麵目,淩厲的邊緣由明亮變得模糊,光線逐漸暗淡平常,隱沒在變成陳舊布匹般的深色。

  ??色彩深淺不同的天空更像是胡亂拚湊著的布匹,不平滑的麵料上纏結著雲絮,沒有定向地漂浮和移動。

  ??在大多數生物都進入睡眠的時間裏,無名的森林裏有這樣幾個人。

  ??滿麵愁容的絡腮胡大漢。

  ??裝束另類、皮膚黝黑的兩個年輕人。

  ??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十歲小女孩。

  ??還有那個神秘的、不肯露出真容的白衣青年。

  ??“失蹤?”江祺重複了這兩個字,始終保持著與不到他腰高的小女孩雙目平視的姿態。

  ??阿仰舒的話很多,聲音尖尖細細的,吵嚷起來情緒激動,整張小臉通紅通紅的,聽起來像是有一群鴨子在叫。

  ??趙興聽得耳朵疼,把臉別開一邊。

  ??牙和勾兩兄弟倒是已經習慣了,在和那神秘青年一樣默默傾聽的同時,一邊從那些邏輯跳躍的話語裏點出關鍵,一邊還要不動聲色地進行補充和說明。

  ??從他們的敘述中,趙興和江祺了解到一樁老套的故事。

  ??寨子裏的年輕人自小受族規和習俗的拘束,不得離開寨子外出。聽著外來人描述的精彩世界,他們自小就對外麵的天空充滿向往。

  ??而成年之後,對一成不變的生活早已感到厭倦的年輕人們迫切地想要做出改變。失去束縛的年輕人們興奮而衝動,他們很快地做出自以為周全的決定,收拾好行囊,奔向在他們想象中的繁華天堂——帝都。

  ??而也是從此,他們杳無音訊,徹底割斷了與偏遠故鄉的聯係。

  ??“徐林是他們最後接觸過的人。”阿仰舒的聲音不再輕快,她的語速慢下來,聲音很低很小,“納吉頓當過他的護衛,字據上寫得很清楚,可我們上門去找他對質的時候,他卻不肯承認。反倒誣陷我們是騙子,用掃帚把我們趕了出來。”

  ??小女孩的眼中泛起淚花:“我一定要找到納吉頓,他很聰明也很厲害,一定不會有事的。我先讓欺負他的人長教訓,再把他帶回寨子裏。”

  ??“小傻瓜。”女孩突然詭異一笑,不屑地向上翻了個白眼,然後對青年說,“她真是太過幼稚,和這樣愚笨的小鬼共用一個身體,老實說我很不習慣。”

  ??阿仰舒難過的表情僵硬在臉上,她怯怯地瞥了牙和勾一眼,埋著頭說:“大哥哥,你是個好人,你幫幫我吧,我要去找我的哥哥,他和你一樣高——”

  ??“我本來是不想幫她的,但她實在是太吵了。她說話的聲音就像是池塘裏那些鴨子的叫聲,而哭起來的時候,就像是野豬的嚎叫。”

  ??“可惜就她這樣愚鈍的性子,在修行方麵簡直一竅不通,這輩子至少還要再等十年。”阿仰舒從袖袋裏掏出個什麽東西,然後拋進自己的嘴裏,咯嘣地嚼出聲音來,“不過她做的糖挺好吃,也算是有點用。”

  ??“第六個阿仰舒。”阿仰舒含糊不清地說道,“我管這個小東西叫阿仰舒六號,因為她是第六個阿仰舒。卯讓家的孩子們都想讓那個他們記載著的、最厲害的阿仰舒活下去,所以才會有那麽多阿仰舒,一個又一個。”

  ??很久以前的卯讓河畔,那裏孕育出了一個天賦卓絕的女子。她沒有強大的體魄,卻長著一張讓人既害怕又好奇的嘴。

  ??阿仰舒能夠預言。

  ??她是卯讓寨子裏代代相傳的血脈,是最純潔智慧的聖女。她預言好運和災禍,也預言瑞雪和洪水。人們有時開心,有時不開心。

  ??起初,她知道笑是高興,哭是不高興。

  ??但隨著預言的增加和不斷被驗證,比起敬畏,她變得讓人更加害怕。

  ??所以笑不一定是高興,哭也不一定是不高興。

  ??阿仰舒覺得很無趣,她開始不習慣那種詭異的沉默,和自己從未離開過的淳樸故土。

  ??她去了遠方。

  ??很遠很遠的地方。

  ??遠渡重洋。

  ??真正的阿仰舒再次占據了小女孩的身體,掛著淚花的一雙圓眼睛彎得像月亮,表情鮮活起來,她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個半蹲著的青年,孩子般興奮道:“真有趣,她什麽都知道,但卻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女孩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能感覺到,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阿仰舒惡劣的笑了笑,露出一個有些困惑的表情,搖頭道:“可我不明白,你已經擁有了年輕的生命和超然的天賦。”

  ??江祺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輕笑了聲道:“阿仰舒不是知道一切未知嗎?”

  ??阿仰舒挑眉看著這個青年:“但世上有很多她不知道的已知。”

  ??又不說人話了,趙興把頭偏向一邊,眯著眼打了個哈欠。

  ??“我們在調查一起很大的案子,也和徐林、主要是他背後的人有關。”江祺道,“不會妨礙到前輩你們。”

  ??“孩子,你剛剛拒絕了我。”語氣是不虞的,阿仰舒的表情有些驚訝,她誇張地張了張嘴,攤著手道,“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拒絕了我。”

  ??“但我不容許你的拒絕。”阿仰舒伸出兩個手指,指了指自己之後又指向對方,“我會跟著你們。”

  ??“你難道不好奇那些花嗎?”阿仰舒從籠中走出,繞開那蹲著的青年,兀自來到關著兩隻體型介於人與修蛇之間的醜陋怪物。

  ??小女孩笑著伸出手,輕柔地觸摸著那隻從籠中伸出的、長滿蛇鱗的青手:“多有趣的嚐試,製造它的人一定是個天才,要不就是個瘋子。你知道嗎,我忽然想到一個老朋友。如果他還活著,一定很老很老。”

  ??“您想說什麽?什麽是花?”青年困惑地看向她,露出詢問的眼神。

  ??“花,就是繁殖,是發展。”阿仰舒道,“無論從體能還是身體素質來看,人都是陸地上最脆弱的生物。但就是最脆弱的人,將自己稱為萬物之長。但其實,要成為真正的萬物之長,他們必須不斷繁殖和發展,才有可能讓自己的身體和不斷被黑暗侵染的世界相適應。”

  ??“這些花,不是最好的。但很顯然,他們已經開始了。”阿仰舒露出一個有些欣慰的笑,“我等了很久,披著不死的軀殼,其實很疲憊。”

  ??“在蘇醒的過程中,我死了五次。”阿仰舒摩挲著那隻青手上的青黑色鱗片,動作柔和無比,眼神卻驟然凶狠,“天道不讓我活,可我不服。就像你不服我。”

  ??“你身上有花的味道,”阿仰舒閃身回到江祺身邊,沉醉地撫摸著那柄古樸的方劍,要求道,“讓我見他。”

  ??見對方沒有動靜,阿仰舒以為江祺沒聽懂,她重複道:“那隻怪物,他很特別,被你放到了哪裏?”

  ??“他不是花,也不是怪物。”青年的目光一沉,叢中忽然現出幾個身著黑袍的蒙麵人。

  ??牙和勾感覺到來者不善,雙雙拔刀。

  ??阿仰舒目光晦暗。

  ??隻見蒙麵人雙手結印,四人跳上那鐵籠的四角,黑袍一掀就地打坐念咒。

  ??另四人則是合掌一呼,分開的對掌中儼然一道符咒,自掌心擴大,像吹糖人般慢慢變鼓走形。

  ??一張巨陣在地麵上展開,阿仰舒不知道自己此刻該說些什麽,除了驚訝,她大概什麽情緒都淡卻了。

  ??方形的巨陣以白色的流動靈氣在地麵上展開,地下發出的幽幽藍光則讓人聯想到那些力量純淨、色彩明亮的靈石。

  ??一股巨風自平地上猛然生起,落枝和碎葉被卷動著飛揚起來,無意地撞擊著堅固的牢籠。

  ??“阿仰舒前輩,我想我改主意了。”隨著那座龐然大物在自己眼前快速消失,江祺像個得逞的孩子,去而複返的趙興從林中牽出一個巨大的黑影。

  ??江祺道:“若諸位不嫌棄,請同坐。”

  ??牙和勾麵麵相覷,最終把目光一起投到了阿仰舒的臉上。

  ??小女孩的表情平靜許久,讓人覺得有些木訥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絲縫隙。阿仰舒開心地抱住青年的胳膊,雀躍道:“阿仰舒說你同意了,大哥哥你真好!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吧,現在就去那個什麽莊裏,去找徐林,然後揪住他去報官!”

  ??趙興的臉色變換了一下:“我們就是官。”

  ??“官?”阿仰舒皺著臉,“都是大胡子你這樣的?”

  ??“沒大沒小。”趙興哼了聲,將馬車停穩,撩開車簾讓青年先上。

  ??沒有馬紮,青年一躍便上了馬車,動作卻並不難看,他複雜地回看了一眼三人:“請——”

  ??……

  ??在車輪疾行了一個時辰後,那匹破爛得不像樣子的棕馬終於流幹了血,被風吹得癟癟的,紙片兒一樣斜歪到了不平的路麵上。

  ??徐若穀和徐若水從一個小點趕來,兩兄弟紅著臉在那架馬車前大喘氣。

  ??徐若水從小沒少磕磕碰碰,不少和人打架,雖然打得不怎麽好看,好歹有個經驗在,知道往哪兒打最疼,也知道往哪兒打看著沒事、其實傷得厲害。

  ??他知道跑步怎樣最省力。

  ??但再省力,也省不出無窮無盡的力。

  ??作為沒有修為的普通少年,徐若穀和徐若水已經到了極限。

  ??當兩道混在一起的汗臭味帶著鹹風飄向許仙仙的時候,兩麵剛好從那“紙片”裏解脫出來。

  ??許仙仙能想象到她化作人形後一臉嫌棄捏鼻子捂嘴的模樣。

  ??但不知怎麽想著想著,那曼妙的身形上就蹦出來個碩大的狐狸腦袋。

  ??徐若水和徐若穀在原地緩了好久,一時間隻有盡量克製的粗重喘聲。

  ??徐若水把手鬆開車轅,酸痛的手臂幾乎無法做出後背的動作。手掌覆蓋之處,一片汗濕。

  ??比起他哥,徐若穀隻能更糟。臉色煞白得說不出話,緊閉了閉眼後正想清個嗓子,一張嘴音都變了。

  ??徐若穀的聲音半實半虛,他不開玩笑地盯著許仙仙:“青羨姑娘,再跑下去,得出人命了。”

  ??“是我考慮不周。”許仙仙也知道自己處理有些不當,光顧著心裏著急,卻幾乎忘了這兩兄弟隻是普通人。雖然符車輕得不像話,但跑這一個時辰可是滿算滿打的一個時辰。

  ??“那現在怎麽辦,唯一的馬也沒了。”眼皮合上,睫毛上掛的全是細細的汗珠。徐若水長舒了口氣:“馬車還要嗎?”

  ??許仙仙點點頭:“我有法子。”

  ??兩兄弟親眼看見一縷白煙從那馬身上冒出,一縷煙似的鑽進了女子身上。

  ??被汗水濡濕得不清醒的頭腦被風吹得漸漸冷靜下來,許仙仙覺得自己太過衝動,歎著氣在車板上掰自己的指頭。

  ??徐若穀離她最近,聽見一句:“又少兩張。”便問了句:“什麽又少兩張?”

  ??然後他便發現這個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竟然像個孩子般撅了噘嘴,整個腦袋都耷拉下來,像隻可憐的小狗。

  ??“下麵這段路不算在京畿道。”女子再原地眯了眯眼,仿佛是在極力辨認著什麽。

  ??徐若穀果然發現前麵有個路標,看樣子都還是新的,顏料的色彩鮮豔無比,又極容易辨認。

  ??他有些疑惑:“所以?”

  ??“沒有限空令。”隻聽女子重重歎了聲,然後用力伸展了一下手臂,認真地看向他們,“禦空而行,可有聽聞。”

  ??徐若水:“略有耳聞。”

  ??徐若穀慢了一拍,但還是緊跟上:“看見過一次,但我也不太確定那到底是——”

  ??“都說了那肯定是鳥,”徐若水即使沒什麽說話的力氣還要和他吵,他氣弱道,“帝都城內誰敢禦空而行,況且飛速至此,國師府的人絕對不會不理。“

  ??“我不——和你爭,”徐若穀拿起腰間的水袋灌了兩口,含著水道,“看見就是看見,不管它河裏不合理。”

  ??“怎麽?現在要起飛了?”徐若水問。

  ??許仙仙勉強同意這個說法,誠懇地點了點頭。

  ??見她遲遲不動,徐若穀和徐若水的眼神很快又將他鎖定。

  ??“你們最好到我這架馬車上來。”許仙仙沉默了一下,然後不自覺地將聲音小下去。

  ??“我從前也沒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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