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一枝紅梅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700
  下山的路很滑,少年背著自己年幼的妹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穩。

  ??而那條小青蛇被小女孩兩隻手抓得緊緊的,因為無處可放而隨著她兩隻手的位置貼在少年的脖子上。

  ??冰涼如鐵的蛇鱗上散發出些許泥土的微腥,將脖頸的皮膚硌得慌,更別提那一直往外吐的蛇信子。

  ??感覺到肩膀被人輕輕地碰了一下,少年冷聲道:“拿走。”

  ??一個巴掌大的小紙人立刻從他肩上“站”起來,縮進小女孩的衣袖中。

  ??許仙仙悶了一會兒聲,又打起別的主意來。下山的道又窄又急,又剛被雨水衝刷過,遍地泥濘,少年愛好潔淨,挑選著適合的落腳處,輔以輕功。

  ??她趁機又將那小紙人召出來,往外一放。

  ??小紙人得了命令,大搖大擺地沿著少年形狀優美的後腦勺向上攀爬,直至“站”上頭頂那枚玉簪。紙做成的身體沒有任何重量,小紙人在風中搖搖擺擺地站定,兩隻細麵條般的手探向少年的白玉簪。

  ??許仙仙仰著脖子去看,在心裏給小紙人加油鼓勁。小紙人力氣雖小,畢竟也使出了渾身解數,眼看那束得沒有一絲差錯的小冠竟有幾絲發絲鬆動,小丫頭的嘴角忍不住翹起來。

  ??“呼——”一簇火光驚現在毛毛細雨中,如彈丸般正中小紙人中心,火光中紙片快速萎縮變灰,如一片冬日裏最後落下的殘葉,打著旋兒到空中去,風一吹便化為齏粉。

  ??少年一個起落,正站在一塊頂端稍平的禿石上。什麽也沒發生般,繼續往下走。

  ??“哥!”小丫頭吹了吹自己掛上灰的眉毛,虛情假意道,“你剛剛多不小心啊,差點兒燒著自己風流瀟灑、玉樹臨風的頭發。要是真把頭發給燒了,那多影響你的花容月貌、貌比潘安、安安全全——”

  ??許祁敬懶得理她這些狗屁不通的話。

  ??北門戎本來正閉目養著神,他實在沒什麽興趣去窺探別人的隱私,隻把這場記憶當作無聊的錯誤。他的腦子從一開始就清醒無比,他是要從這裏出去的,不是來看誰的故事。

  ??許仙仙也好,許祁敬也罷,與他都無太大關係。

  ??但自從他真切地從那條竹葉青身上感受到來自生命的威脅時,他的想法就變了。說不憤怒是不可能的,他堂堂……命魂相連的居然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要是被哪個閑得慌的仇家知道,隻要殺死一隻小蟲子就能取一個魔頭的性命,那豈不是要讓人笑掉大牙。

  ??那種感覺太過真實,令他不禁想起兩年前的那次交手。

  ??說交手都有些誇大了,起先他以為自己是去取一件東西,後來變成了要殺一個人。可惜事態轉變得讓他措手不及。他不僅沒取成別人的命,還險些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這丫頭是他第一個沒能殺死的人。

  ??有時候,太過意外的結局反而會讓人陷入詭異的平靜中。

  ??他知道那丫頭頑劣異常,卻沒想到她有那樣天真而殘忍的殺心,仿佛與生俱來,不沾染一絲罪罰的惡意,純粹得仿佛本能。

  ??但分明,記憶中的她卻不是這樣的。絲絲疑惑讓北門戎起了好奇之心,他覺得許仙仙就像是一塊巨大的拚圖,而自己隻恰巧窺見其中兩三塊。他享受著收集拚圖過程中的快樂,就像是親手搭建著一個王國,而就在這收集拚圖的過程中,他對於全貌的好奇心也與日俱增。

  ??不得不說,這丫頭從小就一副討打相。

  ??燎著金邊的一團黑灰在它眼前飛走,正是剛才的小紙人。方才那簇火燃得突然,落下來時擦著許仙仙的眉毛過去,好在後者生了個熊膽,別說嚇一跳,動都沒動兩下。

  ??少年刻意壓低聲音,卻依然凶巴巴的:“撤。”

  ??女孩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吹了個口哨,貼在少年左臂旁的一張小白紙人幽幽地飄回她袖中。

  ??北門戎算是服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麽能折騰的。

  ??下山的路沒有預想的久,也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下山,而是繞到了萬葉山的後山,種著各種藥草、全是山精野怪的後山。

  ??但這一片顯然與方才走過的地方不同,比起枝丫亂長的各色樹木,這裏的林子顯然都是有人打理過的,枝葉有修建過的痕跡。比起樹林,它更像是一座時不時有人打理的林園。

  ??紅色的涼亭下,樸素的大圓石桌上放置著一個竹編的籃子。少年從內拿出一對紅蠟燭和一個拳頭大的青花釉裏紅桃形壺,淡淡的酒香從中傳出。

  ??“行了,撒手。”少年彎腰把小丫頭放下,將物品清點一遍後放回原處,用手挽起竹籃,向林園深處走去。

  ??許仙仙這時候倒是很聽話,把小青蛇揣在懷裏,不笑也不鬧了,隻是像摸貓兒的頭一樣,有一下沒一下地將手掌從醜陋的蛇頭上撫過,愣愣地跟著自家哥哥往前走。

  ??除了惡寒還是惡寒,從一開始北門戎就嚐試將意識從小青蛇上抽離,但在多次嚐試無果後,他漸漸發現,每當自己的靈識開始上升、意圖從這具身體剝離時,就會有一種令他頭昏腦漲的力量強壓著他,讓他回去。

  ??反複掙紮時所產生的的眩暈感和惡心竟然讓他自心底生出中“既來之則安之”的悲壯感。

  ??北門戎索性不動了,要摸就摸,要掐就掐。反正都是呆著,那還不如高興些,忽略掉自己的狼狽。

  ??他不知道他們往哪裏去,但看樣子像是要去祭拜什麽人。本以為要走很久,沒想到許仙仙很快就停下來。

  ??“你停下來做什麽?”許祁敬察覺到她停下的腳步,半轉過身來看她。

  ??哦,原來還沒到。

  ??北門戎本來已經伸了個脖子,此時又很懶散地收了回去。當然這些動作在事實上都並沒有實施。

  ??“你走吧。”許仙仙突然把手一鬆,失去鉗製的竹葉青還沒反應過來就掉到了地上,呆頭呆腦地不敢動。

  ??北門戎被摔了一下,沒什麽感覺,隻是嚇了一跳,在心裏罵了句小兔崽子。

  ??“不要了?”許祁敬問她,“剛才不是很喜歡嗎?”

  ??“現在不喜歡了。”女孩仰著臉,表情極其認真。

  ??“所以不要了?”

  ??“所以不要了。”女孩補充道,“何況它也沒什麽用。我不愛吃藥膳,小孩子又不能喝酒。那它有什麽用。”

  ??女孩伸出手去,將指尖對準一個枝葉茂盛的枝頭,幾道靈流結成的長絲將枝頭纏繞。

  ??“我有件禮物要送給你,仙仙。”清雋的少年郎麵色嚴肅地從身後拿出一個彈弓,將那黑虎經做成的彈線重重拉了幾下後又放回許仙仙的掌心,“喜歡麽?”

  ??小丫頭顯然很難回答,陷入了在大人看來名為走神某種思慮中。

  ??若不是自信於流丹閣幾乎遍布半個山頭的陣法,許仙仙幾乎懷疑她眼前這位親哥其實是個被奪舍了的,看著許祁敬顏色絲毫未改,小丫頭忽然感到一陣惡寒,結結巴巴道:“哥,雪山刺、彎月刃、玄鐵夔龍指虎,我以為這次你至少會送我把劍。”

  ??“劍?你不是不肯麽?”許祁敬難得一笑,仿佛冰雪初融後綻放的高嶺之花。然而那笑意轉瞬即逝,臉上隻餘幾分殘留的溫柔,突然語氣一沉道,“原本這是娘要在你成年時給你的東西,不過……我此次去的地方比起以前凶險不少,恐被賊人掠去,所以索性讓你自己收著。”

  ??他察覺到小丫頭有些刻意移開的視線,隨口問了句:“不是說喜歡嗎,字練得如何了?那麽多的書帖,你臨了幾副?”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小丫頭就不樂意了,蠻不樂意道:“我又沒讓他們送我書帖,送那麽多沒用的幹嘛,我又不是什麽大書法家,也不喜歡他們送來的字。白白占了地方。”

  ??抱怨了兩句,許仙仙突然住了嘴。

  ??按照以往經驗來看,她哥大概會直接一個眼神製止她。

  ??然而預想中的製止沒有來,忽然聽許祁敬道:“你一句‘喜歡’,多少人便會爭先恐後地奉上來。你一句‘不喜歡’,又會惹得多少人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遭殃。”

  ??“天之道無情,人之道無常。你說……性惡劣,質乖覺。無悲喜,孤且獨。”少年默默地將那句話在心裏默念一遍,一貫清冷的神情中竟然流露出些許哀傷。

  ??“我不信,”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不信天生,也不信天注定。”

  ??“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天是什麽。”

  ??……

  ??“抓緊了。”北門戎的聲音中有一絲不耐,仿佛在嫌棄許仙仙磨磨唧唧不讓他背。

  ??“我可以走,”許仙仙沒有逞強,她的確可以通過聲音、觸覺、溫度甚至是淡淡的靈力波動來感應事物。

  ??十年來的視力缺陷,反而讓她在修行中練就了驚人的耐心和洞察力。

  ??所以,即使視力越來越模糊,她也毫不慌張,反而把心思放在了對北門戎的猜疑上。

  ??“你多能啊,一個瞎子,”北門戎輕哼一聲。

  ??“前麵是什麽?”許仙仙越往前走,那驚濤拍岸的聲音便越響亮,腳下的土地也愈發顫抖。

  ??地下發出困獸般低低的咆哮聲,好像有什麽要噴湧而出。水花飛濺在她的胳膊上,涼透了。

  ??“怎麽了?”許仙仙。

  ??“不是。”北門戎抓住她那隻想往前探的手,用他一貫大爺了的語氣,輕鬆極了道,“橋太窄,我怕你掉下去,懶得撈。”

  ??許仙仙沉默了,她的視力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在幻境的壓製下,所有人的靈力都被封印。這樣一來,她的眼睛既無法視物,又無法以神通視靈,完全是個拖累。

  ??許仙仙很相信自己的直覺,空氣中潮濕的水腥味和地下傳來的低吼聲讓她很不安。

  ??但她不會懷疑。

  ??畢竟懲戒之火算是個保命符,隻要他不是想自殺,在沒有找到強奪陰火的方法前,他再心不甘情不願,也不會坑害許仙仙這個和他同命同源的“夥伴”。

  ??”好,北門少爺還有什麽吩咐嗎?”語氣近乎戲謔,但在把手搭上北門戎肩膀的那一刻,一股強大的威壓如電流般觸及她的指尖,一道金色幻影裹著灼熱的氣流迎麵襲來。

  ??瞬間的心悸讓她來不及多想,許仙仙下意識把頭埋在北門戎的背上,鼻尖是淡淡的檀香,耳邊卻是洶湧的浪潮聲和金烏的尖嘯。

  ??看不見的時候,人往往會更加依賴其它的感官。而許仙仙由於通靈的體質,對天地靈氣的變動往往會比常人敏銳得多,以至於五官過敏。

  ??鋪天蓋地的浪潮聲幾乎淹沒了她的耳朵。

  ??她想,她大概知道為什麽了。

  ??北門戎走得很慢,每一步仿佛都是在泥沼中艱難邁出。他的手輕輕圈著許仙仙的膝蓋,沒有怎麽用力,但把她的身體護得很牢。

  ??北門戎走了很久很久,有時快,有時慢。長時間的黑暗,讓許仙仙幾乎無事可做。她總是在每天清晨醒來,和北門戎鬥鬥嘴,論論劍,到傍晚又睡過去。

  ??第七天的清晨,忽然有什麽落到了她肩上,甜膩的花香在空氣中彌漫,悠長而縹緲的歌聲由遠及近。

  ??北門戎正轉頭,恰巧遇上仙仙把手探過去,手指險險擦過他嘴角。

  ??北門戎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許仙仙麵不改色地縮回了手,摸索著捂住了他的耳朵。

  ??“別聽。”

  ??北門戎看懂了她的唇語。

  ??許仙仙半垂著眼,眼神有些茫然,和平常張牙舞爪的樣子大不相同。安靜得像隻小兔子,讓人忍不住要伸手捏兩把。

  ??“你看見了什麽?”許仙仙好奇道。

  ??“美人。”北門戎的聲音極輕。

  ??“你氣息亂了。”仙仙又說。

  ??北門戎這回沒理她,大約是覺得脖子扭得太累,把頭轉了回去。

  ??“是靡音。”辟邪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從仇恨和欲望的種子中開出的妖異之花。”

  ??“靡靡之音,不堪入耳。”輕柔婉轉的女聲隨著清風在耳朵上打轉,酥酥麻麻的,許仙仙的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她下意識捂緊了北門戎的耳朵。

  ??“靡音是人欲所化,這世上沒有比它們更美的了。跟你這種……咳咳,”辟邪強行把後麵幾個字壓住,“反正你是沒這個福分欣賞了。”

  ??“放心吧,雖然沒有靈力護體。你天生神脈,又有我在。靡音煩人是煩人,你受不了什麽大影響。當個小曲聽也罷了。”辟邪說著說著,卻發現有些不對。

  ??許仙仙沒有回答,辟邪的聲音漸漸淹沒在一片縹緲空靈的歌聲中,她隻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盈,好像飄到了半空中。

  ??金環碰撞著發出清脆的響聲,纖纖玉手在琴弦上翻滾。薄透的飄帶拂過許仙仙的麵龐,有點癢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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