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惡劣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223
  它吐著信子,又往下挪了挪,卻看不見下麵的內容了——小丫頭把書合上了。

  ??樹枝的觸感是粗糙的,冰冷的蛇鱗貼著樹幹向枝頭爬行,他能感覺到麵前逐漸升溫的空氣,事物的輪廓也越發清晰。

  ??小丫頭的頭發很長很多,兩個雙丫髻繞了三圈都繞不完,還垂下許多頭發垂到頸彎,偏生身體瘦條條的,將白衣穿得空空蕩蕩,看起來像棵小小的豆芽菜。

  ??小豆芽菜的手很小很細,把手上那本書抓得緊緊的,像隻白白的雞爪子。

  ??竹葉青的嗅覺興奮起來,它修煉百年,所凝出的那些功力足夠引動靈流,靈流隨著它的意識向下伸出觸手,它不斷地向外吐著猩紅的舌頭,仿佛是在努力“看”清那書本的封麵。

  ??礙眼的寬袖將紅色書封遮蓋大半,但依然能看見灑金的暗紅書封上方,筆力豐滿遒勁的一個大字——詩。

  ??他感覺自己的脖子變得極長極柔軟,接著整個身體以一種奇怪而扭曲的姿態盤繞起來,隻將腦袋使勁探向前方。

  ??這種奇異的感知讓他覺得新奇無比,同時有些丟人。

  ??竹葉青拚命支著腦袋往下望,仿佛這樣就可以從小豆芽菜的指縫中窺見些什麽。

  ??它努力向外伸展著身體,好容易從那微分開的指縫間窺見一個偏旁,絲毫未覺察一道隱藏的目光正直直地看向它。

  ??“唰——”翠綠色的長蛇腰上一痛,瞬間整個身體都卸了力,來不及反應便被那隻看似沒什麽力氣的小雞爪子覆蓋到它的頭上,同時手疾眼快地將蛇的頸部掐住,防止它突然向後轉。

  ??整個身體都被掌控在別人手中,這樣的感覺讓北門戎感覺極為不適。假如這具身體屬於他,那麽現在他麵前的人已經死了。竹葉青的眼中迸發出冷冽而危險的光芒,沒有溫度的鱗片被柔軟的手掌死死勒住,無法掙紮。

  ??竹葉青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受此鉗製,青色的豎瞳死死盯著眼前的小豆芽菜,散發出絲絲威脅。

  ??“仙仙,你手上的是什麽?”外罩青連色長衫的少年從不遠的茶室中走出,他身後的鶴童朝許仙仙的方向做了個鬼臉,吐出長長的一截舌頭。

  ??“沒。”小丫頭連眼神都沒移動一下,順手就把那團青蛇摁到自己背後,笑得甜絲絲的。

  ??少年看她一眼,不知道信了還是沒信。

  ??但被那兩隻看似沒什麽用,實則卻讓它完全無法掙脫的小雞爪子牽製住的竹葉青憤怒不已,對那小魔女,它是再清楚不過了。

  ??乖巧?都是裝出來的。

  ??北門戎在憤怒中尋覓到絲絲來自靈魂的顫抖,從頭皮開始,那種緊張感不受控製地蔓延到整個身體,像是被螞蟻爬過的感覺。

  ??“書都掉了,小心些。”許祁敬微微一彎腰,隔著手巾將那本不薄的書拾起,拂去表麵看不見的灰塵後,遞給小丫頭。

  ??許仙仙背著手不說話,歪著腦袋,將身體微微前傾,笑得像隻小狐狸:“哥哥,八長老都和你說什麽了。他有沒有誇我,有沒有罵我?是誇我的字有長進了,還是誇我的學問長進了?是罵我脾氣差,還是說我性子急躁不堪大任。”

  ??小丫頭活潑得緊,一張小嘴叭叭得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許祁敬表麵不動聲色,實則更加確信,眼中帶上三分戲謔之意。

  ??他假裝喟歎一聲:“話都讓你說完了,那我還說些什麽。”

  ??小丫頭忙將那諂媚的小臉迎上去,語氣誇張得讓人有些忍不住笑:“哥哥不用說話,哥哥隻需要站在那裏,就已經非常——非常好看!非常——非常值得崇拜。”

  ??少年在原地立了一會兒,小丫頭像藏玩具似的把小青蛇背在手後,甚至試著往袖子裏塞。

  ??許祁敬終於忍不住,把手中的書往前又送了送,用眼神詢問。

  ??許仙仙露出一口不全的白牙,剔透如寶石般的黑白眼眸撲閃了幾下,把尾音拖得很長:“哥哥~”

  ??小丫頭的聲音很軟,糯糯甜甜的像是桂花糕,羽毛般在人心上輕輕地撓動著。

  ??北門戎突然想起那張冷清疏離的清麗麵容,再想到那鬼丫頭每次見他時一副“魚死網破”“寧死不屈”的憋屈表情,突然極大地被取悅了。

  ??他忽然開始想象那日日擺著一張苦大仇深臉的少女,癟著嘴不情不願地叫了一聲“哥哥”。

  ??少年仿佛知道他想法似的,與他想象中的回應一致。許祁敬橫眉道:“叫哥哥也沒用,把你藏在身後的東西拿出來。”

  ??這話當然是對著許仙仙說的,但北門戎突然沒由來地想:“老子才不是個東西。”

  ??那一刻北門戎很不懷惡意地揣測,“沒骨頭”這個詞或許天生便是給有些人準備的。倒不是他平日那走哪兒倚哪兒,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沒骨頭”。而是當真像是沒長骨頭般,身體所展現出的驚人柔韌。

  ??許仙仙生怕自己手一鬆被蛇咬了,因此還保持著那個左手掐著蛇頸、右手摁住蛇頭的姿勢,用與伸懶腰動作相反的方向,在不鬆開手的前提下將兩隻手繞到了身體前方。

  ??許祁敬倒是習慣了她這副動作,但臉色卻在看見那條竹葉青之後一沉。

  ??隻在看清那條蛇的一瞬,許祁敬便言簡意賅道:“滾。”

  ??北門戎在心裏回複道:“可惜,想滾也滾不了。”他順便無師自通地想到罵蛇應該是讓蛇爬,因為蛇是滾不了的。

  ??但像人這種又可以滾又可以爬的東西嘛……既來之則安之,他雖然很討厭受到鉗製的感覺,但畢竟他一世英名沒刻在這小弱妖的腦門上,丟臉也不關他的事。

  ??遑論這是一場回憶。

  ??他大可如看走馬燈般模糊看去,或者不發一言地欣賞著與自己無甚關係的皮影戲。

  ??隨後大概是覺得自己言語不妥,許祁敬向妹妹道:“不是說你,是說它。”

  ??許仙仙知道自家哥哥厭惡塵土,趕緊離他遠了兩步,小心翼翼道:“我不是要殺它,也不是要開膛剖腹。隻是方才它沒掛住從樹上落下來,我一時好奇就接住了。哥哥不會怪我吧。”

  ??“怪你做什麽。若這沒成形的小妖敢起壞心,你把它填了爐子又如何。但凡事心存善念,不可動惡意,這是我教過你的。人若不犯我,我何必犯人。”許祁敬不置可否,在她腦袋上輕輕敲了下,看了眼她手中的小青蛇,肯定道:“竹葉青。”

  ??“蛇,和阮煙羅是一樣的。”她高興道,“哥,你說她老吹噓自己的鱗甲如何、皮膚如何。若是他變回原來的樣子。她的身子該有多長,是不是也跟條繩子似的?

  ??“胡言亂語。蟒和蛇是不一樣的。”許祁敬將小丫頭輕斥一聲,卻沒敢把話說太重,隻是極為耐心地與她解釋了一遍蟒與蛇的區別。

  ??正當這是北門戎突然感到外界一股拉力,他的意識被向外拖動,識海傳來重重的震蕩,抗拒著外來的力量。

  ??眼前的重影,或者說青蛇“嗅覺”中的輪廓,兩種顏色交織重疊在一起,放煙花似的刺激著他的感官。而如果他順從那股力量,不出意料很快就可以回到軍營中。

  ??但他突然不那麽想返回了。

  ??當他經過幾番掙紮意圖返回意識的時候,他便聽見那小丫頭道:“什麽用都沒有,我什麽都有。”

  ??接著她從自己蓬蓬的裙子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木匣,隻是小丫頭沒有選擇打開,而是將它放在一邊。

  ??“竹葉青……”軟糯的童聲下,卡住它脖頸的力道卻越來越重。透過青蛇的身體,他能明顯地體會到掙紮,而眼前的女孩不可能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麽。

  ??“竹葉青呀。”在意識脫離身體的邊緣,幼稚的童聲卻像驚雷般將他的神經貫穿,模糊的輪廓越來越接近他的雙眼,閃動的線條像是某種指引,指示著他接受這樣的形態和身體。

  ??“竹葉青?”青年的語氣過於平坦,不以為然。

  ??女孩的眼睛很漂亮,眼眸黑得像紫葡萄一般,清水般幹淨的兩個像是盛著光。

  ??“我要給它起個名字。”那是屬於少女的,既活潑又難掩歡喜的衝動感情,“《詩經》裏有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它剛才盯著不放哩。”

  ??從此許子衿忽然叫了許子衿。

  ??“你不能就這樣給它一個名字。”許老大皺眉。

  ??“可我已經叫了它很久,總不能一點回報都沒有吧。”小丫頭的臉皺得像個包子。

  ??“我有件禮物要送給你,仙仙。”清雋的少年郎麵色嚴肅地從身後拿出一個彈弓,將那黑虎經做成的彈線重重拉了幾下後又放回許仙仙的掌心,“喜歡麽?”

  ??小丫頭顯然很難回答,陷入了在大人看來名為走神某種思慮中。

  ??若不是自信於流丹閣幾乎遍布半個山頭的陣法,許仙仙幾乎懷疑她眼前這位親哥其實是個被奪舍了的,看著許祁敬顏色絲毫未改,小丫頭忽然感到一陣惡寒,結結巴巴道:“哥,雪山刺、彎月刃、玄鐵夔龍指虎,我以為這次你至少會送我把劍。”

  ??“劍?你不是不肯麽?”許祁敬難得一笑,仿佛冰雪初融後綻放的高嶺之花。然而那笑意轉瞬即逝,臉上隻餘幾分殘留的溫柔,突然語氣一沉道,“原本這是娘要在你成年時給你的東西,不過……我此次去的地方比起以前凶險不少,恐被賊人掠去,所以索性讓你自己收著。”

  ??他察覺到小丫頭有些刻意移開的視線,隨口問了句:“不是說喜歡嗎,字練得如何了?那麽多的書帖,你臨了幾副?”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小丫頭就不樂意了,蠻不樂意道:“我又沒讓他們送我書帖,送那麽多沒用的幹嘛,我又不是什麽大書法家,也不喜歡他們送來的字。白白占了地方。”

  ??抱怨了兩句,許仙仙突然住了嘴。

  ??按照以往經驗來看,她哥大概會直接一個眼神製止她。

  ??然而預想中的製止沒有來,忽然聽許祁敬道:“你一句‘喜歡’,多少人便會爭先恐後地奉上來。你一句‘不喜歡’,又會惹得多少人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遭殃。”

  ??“天之道無情,人之道無常。你說……性惡劣,質乖覺。無悲喜,孤且獨。”少年默默地將那句話在心裏默念一遍,一貫清冷的神情中竟然流露出些許哀傷。

  ??“我不信,”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不信天生,也不信天注定。”

  ??“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天是什麽。”

  ??“哥哥,它先要傷我的。”女孩的聲音中竟透著絲絲委屈,讓人聽了直心軟。

  ??許祁敬嚴肅道:“你應當知道,它傷不了你。”

  ??“可如果呢,如果它真的要傷我呢,哥哥還這麽想嗎,還覺得沒關係嗎。”許仙仙的聲音裏染上了哭腔,卻沒有真的掉下眼淚來,她有些憤怒地控訴道,“它在可以傷到的我位置,所以我才會注意到它不是嗎。”

  ??他察覺到小丫頭有些刻意移開的視線,隨口問了句:“不是說喜歡嗎,字練得如何了?那麽多的書帖,你臨了幾副?”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小丫頭就不樂意了,蠻不樂意道:“我又沒讓他們送我書帖,送那麽多沒用的幹嘛,我又不是什麽大書法家,也不喜歡他們送來的字。白白占了地方。”

  ??抱怨了兩句,許仙仙突然住了嘴。按照以往經驗來看,她哥大概會直接一個眼神製止她。然而預想中的製止沒有來,忽然聽許祁敬道:“你一句‘喜歡’,多少人便會爭先恐後地奉上來。你一句‘不喜歡’,又會惹得多少人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遭殃。”

  ??“天之道無情,人之道無常。你說……性惡劣,質乖覺。無悲喜,孤且獨。”

  ??“而就在我在暴風雪中與狼群搏殺得心灰意冷、頹唐消沉之時,天光異色,他一瘸一拐地從暴風雪中走出,神情輕鬆而淡漠。我用身上最堅硬的龍鱗和他交換,他給了我一顆種子和三個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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