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子矜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494
  徐若水不知為何將目光移到自己的弟弟身上,真實而充滿生氣的少年就在他的身旁,盡管是微瞪著自己,火氣還沒降下去的別扭樣子,卻依然讓他覺得心安。

  ??他難得說了句糊塗話:“郎君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妹妹嗎?”

  ??江祺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他正視著眼前的少年:“她是商鼎的公主,更是我的妹妹。骨肉血親,我不會不擔心她。但我……也不隻是她的兄長。”

  ??徐若水沉默著點了點頭,說不上信了還是沒信。

  ??趙興被他這話嚇得夠嗆,還好郎君沒有怪罪。要是同聖上當年做太子的時候那陰晴不定的性子……他光是想想就後背冒汗。

  ??趁著太子看卷宗的功夫,徐若水忍不住開始想象,假如徐若穀是個姑娘……

  ??他娘的,掐都不舍得掐一下,別提踹了,要踹也是踹自個兒。

  ??徐若穀被他哥那莫名憐愛的眼神看得一陣惡寒,沒好氣道:“你看什麽看。”

  ??徐若水被那硬邦邦的語氣當頭潑了盆冷水,木木道:“我看你長高點沒有。”

  ??又提這茬,徐若穀剛癟下去的氣又躥起來,隻是當著別人的麵不好發作,隻敢暗瞪了他哥兩眼。

  ??“唰——”一道響聲讓三人同時轉過頭去。隻見青年的手上捏著一張白紙,而在他快速的掃視中,緊接著是第二張、第三張……

  ??江祺毫不猶豫地從那麵牆上揭下一張張白紙,他的動作迅速得讓人簡直懷疑。

  ??徐若穀發出聲來,心裏卻畢竟放著尊卑,不敢上前說什麽。再加上徐若水防什麽似的把他雙手攔著,胳臂都被他抓痛了。他沒好氣道:“我又不是傻子,你鬆開。”

  ??徐若水生怕這傻弟弟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言論來,或者直接衝上去做些什麽,說什麽也不肯鬆開。

  ??徐若穀反抗了兩下,幹脆不掙紮了。

  ??兩兄弟就維持著這樣可笑的姿勢,眼睜睜看著江祺接連從牆上揭下百張紙。

  ??“現在……”

  ??三人靜待青年的發言。

  ??隻見他轉過頭來將白紙往旁邊一擲,白紙被風一卷,如同雪花般紛紛揚揚地從頭頂落下,一線陽光落在青年的銀麵上,恰好劃過他微翹的嘴角。

  ??江祺不顧三人的怔愣,輕笑道:“這下,米缸中的米挑出來了。”

  ??徐若穀立刻反應過來:“若是我們將這些米分個三六九等,長的還是圓的,扁的還是飽滿的,很多米粒便會立刻被條件篩除出去。而這樣一來,我們的包圍圈就又縮小了。”

  ??“可他們的共同點是什麽?”趙興依然不解。

  ??徐若穀自信地揚了揚眉,像是被點通了似的在那張白紙的背麵寫了些什麽,邊寫邊道:“排除無關後,自然是連點成線。”

  ??少年附在徐若水耳邊說了些什麽,兩人一左一右,快速地將白紙上的一個個要點勾畫,每一個細節都在他們的眼中暴露無遺。

  ??很快,幹淨整潔的一張張白紙上被勾畫出無數筆跡,移動到最中央的兩個少年手臂相觸。

  ??三人交流了什麽,銀麵下的眼神霎時一沉,滿臉陰雲。

  ??……

  ??行軍中,大片的營帳駐紮在河道的上遊。茂密的草樹掩蓋了戰場的氣味,讓整個軍營都為這陌生而生機盎然的地方而活躍起來。

  ??浣洗衣裳的窈窕女人們搓洗著充滿汗味的軍人衣衫,在河邊無意地顯露出他們誘人的風姿,馬兒則將整個頭都埋進清澈的河水裏,打著響鼻踩水玩。

  ??一幫子參軍沒幾年的青年帶著剛入伍的小兵去林中去拾柴火,又是采蘑菇又是掏鳥蛋的,眼看著主帥沒管,膽子便更大了,甚至有人掏出了葉子牌。

  ??但畢竟李瀟檀不是個睜眼瞎,軍中豈可無紀。被主帥用刀子般的眼神來回剜了幾遭後,幾個小兵毅然決然地決定——到軍帳中去打葉子牌。

  ??越往南天氣便越好,萬裏無雲的天空亮得發燙,溫暖的陽光鋪灑在大地,將風中來雪中去、一飯半碗沙的西北營襯托得格外青春美好,充滿著不合規矩卻又無比讓人眼熱的親切和歡樂。

  ??不遠處一個少年正倚著一塊大石頭,偷偷地脫離了大隊伍,約莫是偷個懶,在太陽底下睡午覺。

  ??按理說李瀟檀這樣年輕的將領,該和軍中那些青年走得很近才是。可偏偏一是他性格使然,二是為了服眾。每每做出一副嚴厲而不苟言笑的模樣,顯得十分不近人情。軍中許多人怕他,暗地裏都說他討不找媳婦是因為太凶。

  ??隻有幾個親信與他相處日久,知道他看似嚴苛冷硬的外表下,是怎樣的如履薄冰和小心翼翼。

  ??瞥見大石頭後露出來的那隻手,李瀟檀歎了一口氣,徑直走過去。

  ??少年一肘撐在右腿上托腮思慮著什麽,左手捏著一把符紙,像把大扇子似的扇風。

  ??李瀟檀懷疑他是在炫耀,可他又不能預知自己的到來。

  ??“疾行、燃火……”年輕的將軍不解地看向他的部下,“夏朔,你從哪裏搞來這麽多符咒?可別編什麽假話說是別人送你的。”

  ??“怎麽不能是送來的?”一身戎裝的少年眯了眯眼,仿佛是嫌對方站的地方太晃眼,沒骨頭般窩在草叢裏,竟有些得意道,“這還真就是送的。”

  ??李瀟檀沉默了半刻,猜測道:“又是你哪個老相好送的,你不得了了,這回是哪家的闊小姐。”

  ??夏朔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風流的桃花眼向上一勾,微紅的眼角有些帶著水汽,少年的側臉在陽光下被鍍上一層柔和的金色,如同神像般完美無缺,疏離的神情中帶著一絲迷惘,讓人不自覺被吸引,卻又在即將觸碰的時候感到無限威壓。

  ??“你他娘別站在逆光的地方跟老子說話。”少年突然極沒有形象地打了個哈欠,招蒼蠅似的把李瀟檀招開,眼角眯出些水光,一把懶骨頭的樣子。

  ??剛才的一切恍如錯覺。

  ??“此番回京,我摸不準聖上的意思。”李瀟檀醞釀著開口。

  ??“哦,我也摸不準。”

  ??李瀟檀沒生氣,他早已習慣了少年這副欠揍的語氣:“近年西北邊的漠鼎和天球、沐雲幾個小國聯合起來,小打小鬧,有時和牧民在馬市上出些矛盾……但我總覺著,他們像是要有什麽大動靜了。”

  ??“為什麽?”少年伸了個懶腰,看都沒看他一眼。

  ??“聯姻。”李瀟檀苦笑道。

  ??夏朔又“哦”了一聲,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漠鼎雖條件惡劣,植株稀少,其國人卻身體高大強壯,極擅武。再加上遍地金礦、又多產黑火油,日子過得比商鼎人所想象的要好很多。再加上當朝國王是個窮兵黷武之徒,在當年商鼎內亂時早已趁機把周邊小國打遍,擴張不少領土,甚至妄與商鼎約為兄弟之國。

  ??“你說這仗能打起來嗎?”他問了一個極沒有意思的問題。

  ??“我說打就能打?”夏朔指了指自己,“你當我這嘴是開過光的。”

  ??“我倒是好奇,我這樣一個來曆不明、神出鬼沒的人,李將軍竟然敢違反軍規,將我收留在軍營裏?”他饒有興味地看向對方,看似沒相的坐姿,實則衣服下的肌肉已經繃緊,像隻即將撲殺獵物的凶獸。

  ??“你救我時也沒問過我的來曆,我為什麽要問你的來曆。”青年不指望著他能認真回答自己什麽問題,打算轉身離開,“知道太多秘密對自己沒有好處,這是我堅信的一件事情。與其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冒險,我倒希望自己是個無趣的人。”

  ??“嗬,”少年笑了笑,“你已經是個很無趣的人了。”

  ??李瀟檀懶得和他扯皮,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走了。”

  ??帝都啊,少年望向某個方向。盡管他不可能從這裏看見帝都的城門,但隻要望向那個方向,他就好像湧現出某種奇特的情緒,興奮中透著一絲疲憊。

  ??好久不見,甚是想念。

  ??吃人的煉獄。

  ??少年直了直腰來,臉上的表情如漣漪散去般漸漸歸為寂靜,那種懶散得有些吊兒郎當的氣質在轉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掌心微轉,一簇火光在手心跳動著,映紅了少年的半邊臉。他的眼神開始變得熾熱起來,某種浮躁的情緒在血液裏沸騰。

  ??“咣——”一寸寸冰刃自腳下向外擴散,少年漆黑如鴉羽般的睫毛上掛滿冰霜,被凍結的土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芒。

  ??沒有人想到,在夏日炎陽下,那塊巨大灰石之後儼然一片冰雪天地。

  ??眼中的紅光一點點褪去,少年發狠地抓住一塊冰刃,用力掰斷然後劃向自己的右手,溫熱的血液流淌在光滑的冰麵上,顏色逐漸變淡。

  ??“我還不能死。”微白的嘴唇翕動著,少年的眼神越發狠戾,顫抖著扔掉手中帶血的冰刃,從懷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符紙——搶來的。

  ??安神符緩緩地燃燒起來,冒出一股白色的煙霧,沒有半點草藥味,卻讓人的神經不自覺地放鬆下來,呼吸越來越緩。

  ??都說白日多思,夜裏多夢。

  ??白日尚且未完,他便疲憊地倚靠在那塊生了青苔的灰石上入夢。

  ??夢境裏的他安靜得不能發出任何一絲聲音,或者說懦弱到根本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

  ??青黑色的細小鱗片讓他一陣心悸,而那種十分適應的感覺更是令他毛骨悚然。比起做夢,他更像是進入到某個不斷沉浮的空間之中,如一條遊魚般胡亂晃蕩,四處碰壁的同時又不斷汲取著氧氣。

  ??少年的視線中沒有任何可見的場景,而是漆黑的、偶爾能顯示出物體輪廓的奇異空間。

  ??在這仿佛上下顛倒的黑暗空間中,他的嗅覺卻變得無比靈敏起來。鋪天蓋地的畫麵和記憶如同潮水般湧來,那些殘存的想法就像他們的主人一樣幼稚而無聊,隻會讓他愈發煩躁。

  ??他躲避著那些無聊的事物,卻發覺自己的反應變得極為遲鈍。直到一道白光將他擊中,他的意識才緩緩找回。

  ??什麽玩意兒。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讓少年沉默許久,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突然瞎了。然而當他慢慢找回感覺後,他才發現自己並不是瞎了,而是進入了某個場景中。

  ??他討厭這種陌生的感覺,設法離開,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找回與原來的聯係。

  ??近乎自暴自棄,北門戎很快讓自己安靜下來,適應著這樣的環境。

  ??不得不說他的適應能力很強,以至於他很快便發現自己不是在某個光線昏暗的洞穴中,而是徹底失去了視覺。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向前“爬行”,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但他開始猜想自己是誰,或許是一條蛇。

  ??一個歡快的聲音衝到他的前方:“許子衿”,仿佛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他”是“許子衿”。

  ??許?清醒無比的頭腦中出現某個猜測,他不再抗拒那些記憶,而是主動地尋找著自己可能需要的信息。

  ??流丹閣的人差不多都姓許,許子衿算是其中之一。為什麽說“算是”呢?

  ??因為它不是人。

  ??作為浸芙閣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千百條靈蛇之一,每天吃白食賴活著的它有個偉大的夢想——它要出蛇頭地,修煉成皇!而這第一步,就是要借助人類的力量來提升自己的實力。

  ??比如,找個主人。

  ??然後某天,它就遇上了傳說中“吃蛇不吐骨頭”的小魔女。

  ??小魔女每回一去浸芙閣,不是抓條靈蛇去逗狗,就是騎著大肥雞滿山躥,嚇得守關的小童一見她來就要四處吆喝一嗓子。

  ??這天她倒是老實,看著許祁敬進了茶室,她就規規矩矩坐在外頭的石階上,手裏還捧著一本什麽書。

  ??奇了怪了,它掛在石階邊上一棵海棠樹上,脖子扭得老長。這小魔女今個兒不鬧騰了?

  ??好歹是隻靈蛇,眼睛是個擺設不錯,也能通過些別的法子“看”到眼前景色。

  ??這隻竹葉青凝神“看”了好一會兒,發現一件大事——這小丫頭書都拿反啦!

  ??該不會字都還認不得吧?

  ??從它的方向來看,倒是正著的。小丫頭腦袋擋著,它就看見一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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