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竹葉青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380
  “說說你們的想法。”青年的聲音清潤好聽,不徐不疾,帶著從容不迫的氣度。

  ??平平淡淡一句話,卻讓屋內的人瞬間噤聲,安靜得好像隻有風偶爾吹動紙麵的聲音。

  ??太子會出現在大理寺不意外,但意外的是,他出現在了兩個無名小卒麵前。

  ??帝國的太子,萬民心中的朝陽,就這樣輕易地出現在兩個和他身份相差巨大的少年麵前。

  ??徐若穀和徐若水都是震驚且疑惑的。因為按照他們倆的瞎猜,能讓太子把親妹妹都放在第二位的,必然是天下最高最重的東西——權柄。

  ??而權柄這東西說有意思也沒意思,既看不見也摸不著,說沒意思,它卻能讓天下人為它爭鬥得頭破血流。

  ??而這樣的東西,有的人從一出生就已經抓在了手裏。

  ??譬如這位帝國未來的掌門人。

  ??不可否認的是,從第一次見麵起,徐若穀和徐若水就能感覺到這個隻比他們年長一些的青年身上那種尊貴而睿智的氣度。

  ??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太子應該是什麽樣,但從第一次見麵後,他們就覺得,一個帝國的太子,就該是那樣的。

  ??但從言談舉止上觀來的細節,終究不是全部。即使帶著淡淡崇敬,也不妨礙徐若穀和徐若水去猜測和議論他們的太子。

  ??太子出現在他們麵前,這的確是出乎意料的事情。至少在此之前,徐若水都單方麵堅稱自己兄弟兩個是掩護,若非恰好能當個煙霧彈使,太子對他們是絲毫興趣也沒有的。

  ??徐若穀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他的注意力始終放在成昭公主失蹤一事上。這件事情知道的人並不多,最多透露出是某位要員的千金在鬧市失蹤,而不牽扯皇家。

  ??這點自然不難理解。

  ??但他在調查和核對那些失蹤人口的記錄,又尤其將孩童失蹤案匯合整理後,又仿佛發現了一些規律。而從這些可以歸納出的規律來看,那些孩童的失蹤仿佛並不是偶然,而更像是某種暗中有跡可循的操作。

  ??“你們最近……可是有什麽發現?”盡管戴著冰冷的銀麵,未被遮蓋的下半張臉上所露出的笑容依然溫和得像塊白玉,太子靠近他們,將目光轉移到了那麵牆上。

  ??徐若穀和徐若水對視一眼,並不驚慌,有條不紊地從案上拿起一支毛筆,將雙膝一直,騰地挺起身來。

  ??“這是近三年來走失孩童所登記在冊的名錄,”徐若穀五指微閉,抬了抬掌心,指向那些被他貼在牆上的白紙,“他們的年紀大致在六到十二歲之間。但無論是家境、品貌、性格……從哪方麵來看,他們都似乎沒有什麽共同點。也因此,一開始我並沒有將這些聯係在一起。”

  ??太子被徐若水的一聲輕嗤打斷了思路,朝對方看去。少年抄著一隻手,而另一隻手在紙上寫寫畫畫著什麽。徐若水明顯憋著股子氣,卻難得沒有給他弟弟打岔。

  ??“哦?”太子明顯是被挑起了興趣,他仔細地看了幾張白紙的內容,緩聲道,“有何聯係?”

  ??“是位置!”徐若穀終於將手中的“大作”完成,但看上去似乎隻是幾個墨團,或者幾個歪歪扭扭如墨團般的大黑字。

  ??徐若穀的眼中明顯有驚喜之色,他將那張破紙極珍重地捧起來,先將空白的另一麵展示給太子看:“郎君請看,這白紙便是一座城,此時城中未有異事。”

  ??“而現在——”他用筆在白紙上戳下一個小黑點,“郎君能看見什麽?”

  ??“我猜你想讓我說,一個黑點。”江祺笑了笑。

  ??“是的。”徐若穀大方地承認了,他很高興太子能懂得他的意思,並且私心地希望對方能夠理解他。

  ??“就像隨手撒出的一把大米,這裏的黑點將會越來越多,而當然他們之間似乎並沒有規律和聯係。”徐若穀擺弄著手中的毛筆,繼續解釋道,“這些看似沒有任何異常的米粒,就這樣被散落在地。依然,它現在隻是一把米。”

  ??“但若是我們將這些米分個三六九等,長的還是圓的,扁的還是飽滿的,很多米粒便會立刻被條件篩除出去。而這樣一來,我們的包圍圈就又縮小了。”徐若穀說著便在白紙上畫出一個圈。

  ??在理解到那張圖畫的含義後,銀麵下的眼神霎時一沉,滿臉陰雲。

  ??……

  ??行軍中,大片的營帳駐紮在河道的上遊。茂密的草樹掩蓋了戰場的氣味,讓整個軍營都為這陌生而生機盎然的地方而活躍起來。

  ??浣洗衣裳的窈窕女人們搓洗著充滿汗味的軍人衣衫,在河邊無意地顯露出他們誘人的風姿,馬兒則將整個頭都埋進清澈的河水裏,打著響鼻踩水玩。

  ??一幫子參軍沒幾年的青年帶著剛入伍的小兵去林中去拾柴火,又是采蘑菇又是掏鳥蛋的,眼看著主帥沒管,膽子便更大了,甚至有人掏出了葉子牌。

  ??但畢竟李瀟檀不是個睜眼瞎,軍中豈可無紀。被主帥用刀子般的眼神來回剜了幾遭後,幾個小兵毅然決然地決定——到軍帳中去打葉子牌。

  ??越往南天氣便越好,萬裏無雲的天空亮得發燙,溫暖的陽光鋪灑在大地,將風中來雪中去、一飯半碗沙的西北營襯托得格外青春美好,充滿著不合規矩卻又無比讓人眼熱的親切和歡樂。

  ??不遠處一個少年正倚著一塊大石頭,偷偷地脫離了大隊伍,約莫是偷個懶,在太陽底下睡午覺。

  ??李瀟檀可不吃這套,徑直走向那塊大石頭。

  ??“疾行、燃火……”年輕的將軍不解地看向他的部下,“夏朔,你從哪裏搞來這麽多符咒?可別編什麽假話說是別人送你的。”

  ??“怎麽不能是送來的?”一身戎裝的少年翹著二郎腿,沒骨頭般窩在草叢裏,竟有些得意道,“這還就是送的。”

  ??李瀟檀沉默了半刻,猜測道:“你老相好送的?她送你這個幹嗎?”

  ??夏朔幽幽地將自己窩了一手當廢紙的符咒一收:“姑娘家的事情誰明白,能想明白那還能叫姑娘生氣?”

  ??李瀟檀懶得和他扯皮,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想事情的時候會掐自己的手指,而你知道現在,依然在做那個動作。”

  ??“那將軍倒是說說,我心裏想著什麽——”少年的語調慵懶而悠長,像一隻優雅的貓兒。

  ??“我想你白日夢多,夜裏多夢。”李瀟檀一般懶得理會這小子,嘴太淘。

  ??於是白日多思的夏朔當真做了個與自己無關的夢。

  ??夢境裏的他安靜得不能發出任何一絲聲音,或者說懦弱到根本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

  ??青黑色的細小鱗片讓他一陣心悸,而那種十分適應的感覺更是令他毛骨悚然。比起做夢,他更像是進入到某個不斷沉浮的空間之中,如一條遊魚般胡亂晃蕩,四處碰壁的同時又不斷汲取著氧氣。

  ??少年的視線中沒有任何可見的場景,而是漆黑的、偶爾能顯示出食物輪廓的奇異空間。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三個字——許——子——矜

  ??那些殘存的想法就像他們的主人一樣幼稚而無聊,瑣事隻會讓他們愈發煩躁。

  ??流丹閣的人差不多都姓許,許子衿算是其中之一。為什麽說“算是”呢?

  ??因為它不是人。

  ??作為浸芙閣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千百條靈蛇之一,每天吃白食賴活著的它有個偉大的夢想——它要出蛇頭地,修煉成皇!而這第一步,就是要借助人類的力量來提升自己的實力。

  ??比如,找個主人。

  ??然後某天,它就遇上了傳說中“吃蛇不吐骨頭”的小魔女。

  ??小魔女每回一去浸芙閣,不是抓條靈蛇去逗狗,就是騎著大肥雞滿山躥,嚇得守關的小童一見她來就要四處吆喝一嗓子。

  ??這天她倒是老實,看著許祁敬進了茶室,她就規規矩矩坐在外頭的石階上,手裏還捧著一本什麽書。

  ??奇了怪了,它掛在石階邊上一棵海棠樹上,脖子扭得老長。這小魔女今個兒不鬧騰了?

  ??好歹是隻靈蛇,眼睛是個擺設不錯,也能通過些別的法子“看”到眼前景色。

  ??這隻竹葉青凝神“看”了好一會兒,發現一件大事——這小丫頭書都拿反啦!

  ??該不會字都還認不得吧?

  ??從它的方向來看,倒是正著的。小丫頭腦袋擋著,它就看見一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它吐著信子,又往下挪了挪,卻看不見下麵的內容了——小丫頭把書合上了。

  ??“仙仙,沒亂跑吧?”許祁敬從茶室出來,麵色凝重。

  ??“沒。”小丫頭乖乖巧巧。

  ??當然是裝出來的乖巧,它可相當清楚這小魔女的真麵目。

  ??“我有件禮物要送給你,仙仙。”清雋的少年郎麵色嚴肅地從身後拿出一個彈弓,將那黑虎經做成的彈線重重拉了幾下後又放回許仙仙的掌心,“喜歡麽?”

  ??小丫頭顯然很難回答,陷入了在大人看來名為走神某種思慮中。

  ??若不是自信於流丹閣幾乎遍布半個山頭的陣法,許仙仙幾乎懷疑她眼前這位親哥其實是個被奪舍了的,看著許祁敬顏色絲毫未改,小丫頭忽然感到一陣惡寒,結結巴巴道:“哥,雪山刺、彎月刃、玄鐵夔龍指虎,我以為這次你至少會送我把劍。”

  ??“劍?你不是不肯麽?”許祁敬難得一笑,仿佛冰雪初融後綻放的高嶺之花。然而那笑意轉瞬即逝,臉上隻餘幾分殘留的溫柔,突然語氣一沉道,“原本這是娘要在你成年時給你的東西,不過……我此次去的地方比起以前凶險不少,恐被賊人掠去,所以索性讓你自己收著。”

  ??他察覺到小丫頭有些刻意移開的視線,隨口問了句:“不是說喜歡嗎,字練得如何了?那麽多的書帖,你臨了幾副?”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小丫頭就不樂意了,蠻不樂意道:“我又沒讓他們送我書帖,送那麽多沒用的幹嘛,我又不是什麽大書法家,也不喜歡他們送來的字。白白占了地方。”

  ??抱怨了兩句,許仙仙突然住了嘴。

  ??按照以往經驗來看,她哥大概會直接一個眼神製止她。

  ??然而預想中的製止沒有來,忽然聽許祁敬道:“你一句‘喜歡’,多少人便會爭先恐後地奉上來。你一句‘不喜歡’,又會惹得多少人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遭殃。”

  ??“天之道無情,人之道無常。你說……性惡劣,質乖覺。無悲喜,孤且獨。”少年默默地將那句話在心裏默念一遍,一貫清冷的神情中竟然流露出些許哀傷。

  ??“我不信,”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不信天生,也不信天注定。”

  ??“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天是什麽。”

  ??“有蛇!”許仙仙突然發出一聲驚歎,卻不是真正嚇著了什麽,而是興奮。

  ??“和阮煙羅是一樣的。”她高興道,“哥,你說她老吹噓自己的鱗甲如何、皮膚如何。若是他變回原來的樣子。她的身子該有多長,是不是也跟條繩子似的?

  ??“胡言亂語。蟒和蛇是不一樣的。”許祁敬將小丫頭輕斥一聲,卻沒敢把話說太重,隻是極為耐心地與她解釋了一遍蟒與蛇的區別。

  ??當夏朔經過幾番掙紮意圖返回意識的時候,他便聽見那小丫頭道:“什麽用都沒有,我什麽都有。”

  ??接著她從自己蓬蓬的裙子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木匣,隻是小丫頭沒有選擇打開,而是將它放在一邊。

  ??“哥這是隻竹葉青呀。”模糊的輪廓越來越接近他的雙眼,閃動的線條像是某種指引,指示著他接受這樣的形態和身體。

  ??“竹葉青?”青年的語氣過於平坦,不以為然。

  ??“我要給它起個名字。”那是屬於少女的,既活潑又難掩歡喜的衝動感情,“《詩經》裏有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它剛才盯著不放哩。”

  ??從此許子衿忽然叫了許子衿。

  ??“你不能就這樣給它一個名字。”許老大皺眉。

  ??“可我已經叫了它很久,總不能一點回報都沒有吧。”小丫頭的臉皺得像個包子。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