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水性楊花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1      字數:2962
  從那日十五後,書生的魂魄開始一點點消失,先是從腳開始,然後是手,半個身子。

  ??隻剩下一顆頭的時候,已經是下月的上旬。

  ??這個陌生的鄰居終於和他說了第一句話:“我要走了。”

  ??“去哪兒?”行遠問。

  ??“不知道。”書生的聲音變小了,然後一陣風吹過,他就真的走了——那顆腦袋不見了。

  ??後來又零零散散來了些鬼魂殘魄,大多都是以前見過的那樣呆呆傻傻的僵木頭,不知哪兒來也不知哪兒去,不知己為誰也不知此地何年月。

  ??混混沌沌。

  ??不是渾渾噩噩,是混混沌沌。

  ??就像沒有感情的木偶,在模仿著人類的一舉一動,在戲台子上是引人發笑,在此處就是令人不寒而栗。

  ??後來他見了別的,才知道癡傻些或許都還算好,那等執念重的才叫要了命。

  ??老頭說他是擺渡人,渡亡魂野鬼,願往的他就渡,不願往的他也渡不了。

  ??雖說望月擺渡,自發出那句“天殺他娘的好運氣”的評判後,老頭就時常來找他喝酒嘮嗑,半點沒個行遠聽說過的黑白無常那樣詭譎陰冷的麵貌。

  ??老頭天南海北地胡侃,卻連自己的姓名都說不出。

  ??行遠總覺得叫“擺渡人”太過奇怪,讓後者在“老白”和“老杜”之間強行選了個稱謂。

  ??老頭自覺不白,於是叫了“老杜”。

  ??至於為什麽不叫“老任”,是因為聽著太像“老人”,老杜雖有個“老”字,卻是不服老的。

  ??隔壁老秀才的倫理經學叫老杜批駁得半錢不值,井水處的花間詞卻叫他捧上了天。

  ??“風花雪月,無病呻吟。”行遠的腦子裏閃過同樣是臉皺巴巴的王老秀才的話。

  ??“容易失去的東西才是最美好的,易碎易逝的,往往才最珍貴。”老杜是這麽說的。

  ??可以說,懵懵懂懂白長兩百年,後來這幾十年的東西卻都是老杜和王老秀才那裏知道的。

  ??再有那些春來秋往的大小鳥兒們都在他肩上歇過腳,把路上見聞都說與他聽,他也就算是有了沒親自見過的見識。

  ??行遠本以為日後和日後的日後都隻有這麽個罵罵咧咧的怪老頭與他說話,卻沒想到,老杜後麵還來了個小載。

  ??說來有愧,還是他搗鼓出來的破事。

  ??最近搬來的一家姓載,男主人是被老杜戲稱“大小眼”的勢利鬼——盯錢瞪大眼,看人眯小眼。

  ??硬要說那聽說原先是生意人的男主人表現出來的一點和氣的話,也就是幾個共同摻著販靈泉、種靈植生意的人家。

  ??這家裏再就是一兒一女,男孩六七歲,女孩也不過豆蔻年華。

  ??名字麽,男兒喚江,女兒喚河。江河之別,格局是不同的。若非說有個什麽祈願,也是放在男兒身上。

  ??載河人前安靜乖巧,性子較上同齡人也總是穩重許多,即使弟弟不懂事也不會與他一般計較,每天總是忙個不停做活,手糙得與一般農婦無異。

  ??這樣一個看著逆來順受的女孩,隻有行遠知道,她總愛在大人不注意的時候,順著爬上那棵高過屋簷的老槐樹。

  ??做些什麽呢?

  ??不為掏鳥蛋摸蟬,不為偷窺大姑娘小媳婦,隻是去瞧那個瘦啦吧唧的迂腐老頭,聽他兩句一頓、三句一咳、講得半解不解的文章道理。

  ??“愁人離、愁人不歸、愁人老、愁人病、愁國亂、愁君不義、愁民苦、愁邊塞、愁己壯誌未酬……”少女的頭上紮著再普通樸素不過的麻頭繩,嘴裏念念叨叨著什麽。

  ??她嘟囔了一會兒,好像也不怎麽明白自己嘴裏的話。

  ??愁……她知道什麽是愁,可哪裏會有那麽多愁那麽多怨?

  ??人人都去愁、都去怨了就會寫詩作文章,可愁就是愁啊,寫詩作文又有什麽用處呢?

  ??要怪就怪她這小丫頭片子沒生個男兒身,不然也能同阿弟一樣去聽先生上的課,這樣……指不定她也能聽懂些許。

  ??“載河!”

  ??聽到這帶怒的聲音,載河的身體微微一抖,肩膀有些不自然地聳起。

  ??“大小眼”男主人對他女兒向來是直呼其名:“你不去做女工洗衣服,跑到樹上成什麽樣子,難不成到這鄉下地方來,你也就要像那些山野村婦般不知規矩?”

  ??“爹!”載河看著暴喝她的男人,並不害怕。雖然先是往後躲閃了一步,卻立馬直起氣道,“嬤嬤說刺完那半截衣袖的海棠花就放我兩日歇著,難道爹爹不信張嬤嬤的話?”

  ??“當真繡完了?”“大小眼”把身子略微前傾,突然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個姑娘家借著送飯的由頭,三天兩頭往學堂跑,拋頭露麵的簡直不像話!”

  ??載河不敢衝撞他,兩隻手拽著衣角,木木地看向自己腳尖。

  ??“你娘親死得早,我載家就你弟弟一個獨苗。你在家裏白吃飯也算了,就指望你阿弟將來能考取個好功名,那我載家也不至如此光景。”“大小眼”把指頭用力戳到她腦門上,甚至指甲在額頭上勾出了白痕。

  ??“你說說你們女人家能幹什麽,你娘是個難得養的晦氣喪門星,你也就是個小喪門星。自打娶你娘進門後,我載氏的s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最後還因為她開罪了官老爺!”

  ??“你說……對……你說,”仿佛想到什麽似的,“大小眼”的眼神有了一絲柔和,他把聲音降低道,“載江若是能中個狀元郎,那你定是——”

  ??定是功不可沒?

  ??狀元郎是有大出息的,那狀元郎的姐姐,是不是也就很出息?

  ??定能什麽?

  ??“定能給你許個好人家。”仿佛憶起什麽舊事,那暴躁男人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幾分無措來,他看著重新低下頭含著胸的女孩,歎了口氣,忽然道,“若是做完事,聽先生講一二道理也不是不可。你和那些鄉野丫頭不一樣,女子最重貞潔德行,儀態容貌也要緊,別再往樹上爬,要指教先生就大大方方去。”“

  ??“爹?”載河不敢相信,“你是說……我可以……”

  ??“女子修德,你每日的功課如何,張嬤嬤說可便可。”他突然提高音量,“載河,可否?”

  ??“可!”載河響亮地回答道,又忽然覺得自己聲音太響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或許是她當時的眸子太亮,行遠被這丫頭實打實給吵到了、吵醒了,後來還被吵了很久,久到他熟悉了人類的語言和習性,甚至還理解了人類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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