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載河行遠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1      字數:3032
  行遠已經在這山村裏長了兩百年,明明是棵靈力低微的槐樹,卻不知怎地化了妖,甚至勉勉可凝出實體。靈泉村裏山清水秀、靈氣充沛,的確適合修行。

  ??不巧他一介妖族底端的小樹妖,除了能長高長大、擺動樹枝抓抓人那些沒用的本事。

  ??大概是羨慕人長了腳,他也妄想著要有一個人類的身體。

  ??隻是他眼高,恁是沒瞧中合適的。

  ??靈泉村離驛道近,人來人往。

  ??村人也好,旅人也罷。走走停停他見得多了也煩了,好多事他知道卻又不知道,明白卻也不明白。

  ??毫不誇張地說,村裏大多人都是他看著長大的。

  ??靈泉村人都是普通人,不過百年壽元。他看著那些幼稚的小鬼一點點成熟起來,好像在某個瞬間就突然被按了加快鍵,臉廓清晰的同時性格又讓人陌生起來。

  ??自繈褓到遲暮之年,人類的壽命短暫,他們的麵容和聲音都在他麵前一點點老去。

  ??美醜善惡的嘴臉都是揉捏在一起的,迷迷糊糊、拉拉雜雜得叫他心煩。

  ??索性來之安之,保守現狀。

  ??不愛受打攪,又或者隻是不想再失望,他不再愛看著那些麵孔,玩著無聊又重複的遊戲。

  ??從普通槐樹化妖的他在這個不小的兩層樓院子裏一直待著,兩年前他某日突然醒來時,才發現這裏又搬進一戶姓載的人家。

  ??聽人說本來是個商戶,後來不知怎地得罪官爺,主人家被抓進牢裏去,四處傾盡家財求人才免了罪,索性入了農籍,搬到這鄉下地方來。

  ??勉強做著生意,對靈泉村和周遭人除了金錢往來,卻是沒什麽好眼色看。

  ??那男主人生了兩張臉,一張笑,一張傲。

  ??笑的時候滿臉褶子,傲的時候鼻孔朝天。

  ??又是個小肚雞腸的,生意不順或受氣時,行遠這棵和他無冤無仇的老樹也被他踹過幾腳。

  ??行遠著實沒什麽見識,自打有記憶起他就站在這院子裏,生根發芽、長高長大。

  ??但後來那個小丫頭似乎覺得他頗有見識,其實那些“見識”都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

  ??院子拆拆補補、改造修葺。

  ??大概幾十年前那時候,村中出了個王姓的落第秀才。既不得意,又偏逢靈泉村人富裕的時候,索性拿那些學問立了個私塾,把一肚子墨水兒算是倒了倒。

  ??現今古稀的老頭,無兒無女的,脾氣倒是越發古板。

  ??不知多古的古人雲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他腳下走不動,也沒有書讀。

  ??好在鄰牆一邊的私塾裏頭的王老頭嘴裏唾沫橫飛,圓滾的肚子裏像是裝滿了講義道理,連番說來道去聽著一套一套的。

  ??行遠有模有樣聽了頭初十來年,自覺學了一套道理,卻被後來遇見的一個邋遢老頭判作“狗屁不通”。

  ??那老頭自稱作“擺渡人”,行遠自認為和他有兩百年交情,琢磨了琢磨,把他和雜技團戲裏的“黑白無常”對上號,此言一出遭到後者十分鄙視二十分白眼。

  ??老頭最初見他也是嘖嘖稱奇,說他跟那些山精野怪比簡直天殺他娘的好運氣,白得了便宜化妖。不人不鬼,剛好湊個數來與他說說話。

  ??槐樹招魂引鬼,自他有意識且開始散發靈氣後後,方圓十裏不少孤魂野鬼都往他湊。

  ??大多是糊糊塗塗的殘魂,縹緲模糊得到風中夾雜的絮語,在他這裏歇歇腳、遮遮陽,也就去了。

  ??行遠沒和人說過話,他隱約覺得這些“人”和他是一類的,所以覺得有意思。

  ??起初他還盼著說上幾句話。

  ??結果那些個破魂殘念都跟沒見著他似的,總是呆呆愣愣,一副癡傻模樣,兀自來又兀自去。

  ??少有幾個是還存靈識的正常鬼,縱然有也是獨個兒傷春悲秋,又看不起或者恐懼他那好容易半凝來的人形,不與他說上話。

  ??參天的槐樹下繞著成群的孤魂野鬼,卻還是沒人與他說話。

  ??但很快來了個老頭,那老頭是誰,又是做什麽的,是他後來也隻模模糊糊知道的事情。

  ??每月十五日月圓子時,這四周便會起大霧,霧氣濃重得仿佛將流動的羊奶潑灑在麵前,又將空中白雲拽下,撕扯做了厚薄不均的地毯。

  ??有個提燈的邋遢老頭在霧氣迷蒙中劃著一葉小舟悠悠蕩來,然後從他那沾著酒汙的破爛衣服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黃紙,點燃後向空中一拋,嘴裏哼哼念著什麽,然後手一招,就將小舟泊在了行遠的麵前。

  ??老頭像是個什麽差使,自稱是擺渡之人,專渡這些個孤魂野鬼。

  ??他每次一點燃那張染著酒臭味的破符紙,空中就會上升起一縷細細的青煙。

  ??這青煙一出,可比他那些零零碎碎的試探話語管用得多。

  ??少胳膊少腿、臉色蒼白、麵容僵硬的群鬼都像是中了魔一般,有腦袋的仰腦袋,沒腦袋的仰脖子,個個都跟睡覺落枕了似的僵著脖子看天,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

  ??老頭像個普通船夫仰扯著嗓子問:“客,載否——”

  ??他臉上髒兮兮的,衣服也破破爛爛,麵黃肌瘦沒什麽精神,那一嗓子卻是喊得格外有勁。

  ??迷霧重重中看不見別的人家,就連那院子裏的燈火都看不見,行遠恍惚間覺得自己是在海上,是在他聽說過的、詭譎變化的夜間海麵上。

  ??仰頭的鬼魂們有的僵直轉過頭,有的哀歎一聲,有的低聲垂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飄飄渺渺就上了老頭撐的船。

  ??奇也怪也,行遠原先看著這老頭撐的船小,卻不想零落已進去十數苦命的鬼魂,看著仍有空餘。

  ??“客,載否——”老頭精神抖擻地呼了第二聲,行遠這才發現自己麵前竟然還留著個透明的魂魄。

  ??是個青衣書生的模樣,五官不甚明晰。

  ??那是他遇見的第一個魂魄,明明比其他鬼的氣息都要弱上許多,意識卻似乎很強烈,不知為何執意留在此處。

  ??書生搖頭。

  ??“載否——”老頭輕拍船槳。

  ??書生再搖頭。

  ??“不載——罷,百年執拗,終是要魂飛魄散當了這槐樹妖的養料。”老頭將船槳往後重重一插,攪了個水波翻湧,把小船倒過頭,盯著那身形透明得幾乎看不見的書生,“你怕是看不見下個月的滿月了。”

  ??說完這句話,老頭就載著那些癡癡呆呆的殘魂野鬼劃開了,船頭一盞白燈搖搖曳曳逐漸消失在泛起魚肚白的天邊一線。燃起的一縷青煙延長如遊蛇,跟隨著小船向遠方離去。

  ??霧散了,天也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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