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鬼玩意兒簡直沒長腦子，”老杜唾沫橫飛，“我辛苦擺渡是為了誰，為了賺幾個小錢過路費嗎？”

  ??“對啊，你圖什麽啊？”行遠問。

  ??“別打岔！”老杜像是愣了一霎，但又很快恢複他那怨懟的神情，“死得不能再死的幾個死鬼，你猜怎麽著？”

  ??行遠謹記他“別打岔”三個字，沒接話。

  ??果不其然老杜接著說下去：“估計是看你這老樹皮又苦又澀不好啃，呆你這兒時沒發癲，一上老子船時還忍著，開到忘川河裏頭偏生忍不住了，撲上去就是對著老子這細皮嫩肉的啃上來。”

  ??“幾個死鬼，長得難看還想占老子便宜。”老杜扒拉扒拉他打結的灰白胡子，一副十分不忿的樣子。

  ??“細皮嫩肉，你啊？”行遠頓時被老杜的臭不要臉給驚住了。

  ??“怎麽說話呢，好歹咱們哥倆還有個共事的交情。”老杜對著他半凝的人形就是一拍，果不其然一掌拍散。

  ??行遠惱怒道：“誰和你共事了！”

  ??“誒，別不承認。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老杜神秘兮兮同時有些壞笑地看著那個努力嚐試著再凝人形的影子，“上碧落下黃泉，天有九重天，地有九重地，你我恰恰是在九重地和地界的擺渡人。”

  ??“你是，我可不是。”再度嚐試卻仍未凝出人形的行遠沒好氣道，“我是妖，不是人，也不是鬼。”

  ??“對嘛，非人非鬼，才與我說得話。”老杜肯定道，然後繼續用他牙尖的嘴掰扯這個月那兩三個從西邊逃過來的餓死鬼，順便把那餓死鬼的十八輩祖宗問候了一遍。

  ??行遠一向當他說的話是發酒瘋，比如他前幾天說自己其實是來自漠鼎國的光明使者，還有他半月前說自己是人族中列上什麽榜的高高手、那根破竹竿就是他的寶器，以及他有百十個小妾和無數的追隨者雲雲。

  ??而他每次發酒瘋前必是一拍大腿然後長歎：“說來你可能不信，其實——”

  ??而今天老杜再次瞪大他糊滿眼屎的眼睛，一拍大腿指著前方道：“說來你可能不信，其實——”

  ??“其實你又要開始發酒瘋了！”行遠見之不怪地抽出幾道綠色的靈流，灌入老杜手中的破酒壺，“喝，喝死你！”

  ??“不是——”老杜棗紅色的兩頰似乎泛起油光，精神抖擻得跟出現了什麽幻覺似的，“那丫頭開眼啦！”

  ??“槐樹爺爺？”站在不遠處的，是一個隻穿著單薄中衣的女孩，那是載家的姑娘。

  ??那個女孩平時安安靜靜，就連古板嚴肅的教習嬤嬤也挑不出什麽差錯，評她“嫻靜知禮”。

  ??大約隻有行遠覺得她聒噪。

  ??“槐樹爺爺”，女孩是這麽叫他的。

  ??槐樹爺爺，今天先生準我戴著麵紗在學堂後麵隔著簾子聽講。

  ??槐樹爺爺，今天我新學了兩首詩。

  ??槐樹爺爺，你到底在這裏長了多少年，村裏最老的老人都不知道啊。

  ??槐樹爺爺，你能陪我說說話嗎？

  ??當老杜第一回聽那小丫頭片子嘴裏聽到這稱呼時，嘴裏的黃酒潑了“槐樹爺爺”一身。

  ??好吧，他這兩百來歲的“高齡”，確實當得起小丫頭一聲“爺爺”。

  ??老杜看著像個酒瘋子，卻生了雙慧眼，他說這丫頭有靈性，可惜怪了在這破村子裏。

  ??行遠卻有些促狹地不覺得很可惜，因為那是除擺渡人外第二個，能和他正經說上話的人。

  ??行遠沒想到，才剛剛認識老杜不過半年，他就又有了新朋友。

  ??載河，是那個女孩的名字。

  ??載河剛見到他的時候，像是嚇壞了。

  ??他能說除了掉葉子多之外，他對自己的原形很滿意嗎？

  ??不知是什麽因緣際會，載河看見了他的本體。遠比院中齊於屋簷的樹木高大猙獰，不是風吹得枝葉搖曳，而是枝條在自然地伸展擺動，好像每一片葉子都在隨著微微起伏的粗糙樹皮而呼吸。

  ??那天正是十六，還沒有什麽新的東西過來，月亮也圓，純白如牛乳的月光從整棵樹的頂部打下來，像是披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

  ??巨大的影子像妖怪一樣在院落裏遊動，將一切光明都吞噬，女孩站在黑暗裏，顫抖得像隻瀕死蝴蝶的翅膀。

  ??“我就說她有靈性，”老杜驕傲道，“這下有活人陪你說話了，不錯吧？”

  ??“你確定她不會在夜裏尖叫哭嚎，然後找人來做一場法事，最後把我鋸了當柴火燒？”行遠無比冷靜地推斷出自己的未來。

  ??“聽起來不錯啊。”老杜悶了一大口壺裏的酒，“隻可惜以後我又得把那些玩意兒東撿一隻西撿一隻了，直到下一個它們能排隊乖乖等著我點數的地方出現。”

  ??行遠當時沒仔細聽他說了什麽，關注點全在那個看起來無比弱小的女孩身上。

  ??“你好啊。”載河說。

  ??所有的忐忑和緊張都好像化在了這三個字裏，柔弱的女孩對著幾乎將她視野完全覆蓋的巨大樹妖道了聲“你好啊”，明明那婆娑的樹影和搖擺的枝葉像是能將她渺小的身體吞噬。

  ??“你好。”行遠笨拙地使用了人類的語言，有些無措道。

  ??………………………………………………

  ??“不行，你不能再用共情。”冰冷的劍鞘貼在許仙仙的小臂上，傳來一絲寒意。

  ??江硯文擋在她麵前，嚴肅道：“凝氣二層，不論你天賦如何，識海都承受不住這樣強度的共情。”

  ??“我很盡職盡責的，我覺得可行。”許仙仙仰起臉，她很不習慣也不喜歡這種姿態。

  ??少年道了一聲“抱歉”，然後放下劍往後退了兩步，卻依然不肯讓步，試探道：“卞姑娘似乎很著急？”

  ??“是，”許仙仙想也不想就道，“我是個急性子，做事情不喜歡拖泥帶水。”

  ??江硯文不免失笑：“卞姑娘，這不是拖泥帶水。在了解事情真相之前，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否則……”

  ??“我的作用可不就是幫你們了解真相嗎？”若是平日，許仙仙也不會這麽說話，可偏偏……還有個人……不，是她的弟弟，她認了的弟弟，在等她。

  ??這話聽來似乎也沒錯，這位水修本來就相當於個人形驗靈石供他們使用，這話連和許仙仙一路杠一路咧咧的葉星闌聽著都愣了兩秒。

  ??“等等……”元中倫身上的肥肉忽然顫了兩顫，他緊張道，“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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