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入江湖深似海(五)
作者:納蘭陽朔      更新:2021-07-21 08:08      字數:5914
  糖大師看著後院中兩座淒涼的大塔,歎息一聲,道:“太宗皇帝蓋這座憫忠寺後一百年,安祿山史思明這些將軍鎮守北京,在這寺中建了這兩座大塔。後來安祿山史思明叛亂,幾乎將唐朝推翻,幸虧唐朝此時還有一代名將郭子儀,引用了外國兵平亂,而且安祿山史思明又一再內訌,才算保住了唐朝江山。但是,唐朝終究還是滅亡了,安祿山史思明也早已經被殺掉,屍骨都不知道埋在什麽地方,隻是他們留下的這兩座高塔還淒涼的存在。”

  ??提到安祿山史思明,信王朱由檢卻想到陝西流寇高迎祥。高迎祥舉義旗反叛,不正像極了當年唐的安史之亂嗎?朱由檢心中痛苦,唐尚有郭子儀可以平蕩四方,但是現在的大明朝呢?還有幾個人,能夠力挽狂瀾阻擊高迎祥呢?

  ??糖大師向前走,接著道:“一千年過去了,一千年的風雪與戰亂,高高的憫忠閣已經倒塌了,但是憫忠寺還淒涼地存在著。改朝換代,早已經不是李唐的天下,有誰還能記得這些戰死的孤魂?”朱由檢也是長歎一聲,道:“這也算是早期忠烈祠?”

  ??素酒素菜都早已經準備好了。酒菜並沒有擺放在飯堂,而是擺放在了方丈室內。方丈室並不大,也很簡單,靠牆一張簡單的床,牆頭一個大大的“禪”字。正牆上還掛著一幅字畫,妙筆丹青。

  ??字畫上寫著一首詩,道:“百級危梯溯碧空,憑欄浩浩納長風。金銀宮闕諸天上,錦繡山川一氣中。事往前朝人自老,魂來滄海鬼為雄。隻憐春色城南苑,寂寞餘花落舊紅。”

  ??一張破舊的桌子擺在中間,酒菜就在桌上。

  ??方丈室本就不大,幾個人勉強可以坐下,朱由檢卻看著那幅字畫出神,道:“糖大師,這幅字畫是何人所作?”糖大師道:“字畫乃是老衲所做,但是這首詩卻是他人所做。”糖大師接著開口道:“曆史車輪前進,北京城也是五朝都城,隨之也就多了人煙,也多了寺南的義地和荒塚。許多從外地到京城來的人,死在京城,不能歸葬的,都一一埋在這邊了。葉落歸根,人死後連同棺材運回家鄉,很不簡單。他們生時不能回歸故鄉,死後埋骨於此,總希望有點家鄉味,所以,這些墳地也漸漸的分區了……”

  ??朱由檢是知道這些事情的,隻聽得糖大師開口道:“江蘇人埋在江蘇義地、江西人埋在江西義地、河南人埋在河南義地,不能明顯分區的,也有許多義地可埋。至於富貴大戶能夠歸葬的,都先把棺材停在廟上,在廟裏的空房,擺上長板凳,棺材就放在上麵。有時候這一放就放得很久,甚至沒人再過問,仿佛被人遺忘了一樣。有的棺木不好,會生蟲子、出惡臭,廟裏的人,也隻好一再用厚漆漆它。漆不住的,也隻好就地處理,淪入荒塚了,荒塚一多,也就分不清埋葬的是什麽人了。”

  ??朱由檢開口道:“獨在異鄉為異客,遍插茱萸還是少一人啊。”

  ??糖大師臉上帶著略苦澀的笑,道:“北京城內大大小小的寺廟就成為人們生死線上的一個過渡,寺廟的和尚,除了本身的出世修行以外。他們的重要職務,就是代人們生前解決人神問題、死後處理人鬼問題。”

  ??朱由檢點點頭,道:“糖大師久居法源寺,想必也是如此。”

  ??糖大師點點頭,道:“法源寺是和其他寺廟完全不一樣。它從唐太宗死前四年蓋起,目的就是追念為國而死的先烈與國殤,它的悲涼蕭瑟氣氛,從它原始的憫忠字樣就已表露。法源寺,它一開始,就表露了陰鬱與蒼茫。它日後的曆史,也一再和這種氣氛相伴。在它興建後四百八十年,一個亡國的皇帝被人從南朝帶回到這裏,關到這座寺廟裏麵。”

  ??朱由校開口道:“大師說的可以那北宋的欽宗?”

  ??糖大師點點頭,道:“他有著可憐的身世,他的父親徽宗,藝術家的成分遠多於皇帝,在位二十五年,把國家搞得一塌糊塗後,丟給了他。他隻做了一年皇帝,金國兵就舉兵打到了開封,就亡國了,然後做了三十一年的囚犯。他就是曆史的替罪羔羊。在憫忠寺,他回想故國,在曉鍾夕照裏,過著痛苦淒涼的歲月。”

  ??朱由檢卻開口道:“正如南唐後主李煜的詞,‘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袁崇煥等三人都沒有動筷,都在聽著糖大師講那段曆史。曆史似乎非常遙遠,但卻又似乎距離很近。

  ??朱由檢念一首李煜的詞,心中卻忽然感覺到隱隱的不安。躲在紫禁城的自己的皇兄是否也會像宋徽宗宋欽宗一樣的命運呢?

  ??糖大師接著道:“法源寺也是真正和曆史有著脫不開的關係,它也真實的見證了曆史朝代更迭變遷。不知道有多少文人誌士和法源寺有著千絲萬縷剪不斷的關係。北宋亡國了,南宋也亡了,一個江西的進士謝枋得,那是和文天祥一樣的人物,參加抵抗蒙古兵失敗,妻子被俘。他隱姓埋名,在江湖上算命,他不肯用元朝的錢,隻肯收米麵等實物。倘若是給他錢,他就生氣,丟在地下,人們都稱他為怪算子,怪乞丐。後來被發現了,他逃到福建,藏身武夷山中。元朝統一後,為了寵絡漢人,到江南訪求宋朝的遺士,跟他合作,名單開出三十人,謝枋得在裏麵,邀功的官吏找到他,強迫他北上。到北京後,他被安置在憫忠寺。”

  ??朱由檢卻又開口道:“沒有想到,這樣一座普通的寺廟,竟然藏著如此的曆史。今日,真是不虛此行啊。”

  ??糖大師接著道:“謝枋得看到寺裏曹娥碑,想到曹娥這個為了找父親的屍體,十四歲就自殺了的漢朝女孩,感慨:‘小女孩都能做到,我不能不如你啊!’遂把自己餓死在憫忠寺裏。死的時候,六十四歲。”

  ??糖大師看著牆上的字畫,道:“憫忠寺,就帶著這樣悲倫的身世,從曆史走了下來。當憫忠閣還沒倒塌的時候,一個生在元朝的第一個皇帝時候、死在元朝最後一個皇帝時候的老人張翥,就為它留下一首哀婉的律詩,也就是字畫上的這首詩。”

  ??曆史是最好的老師。

  ??糖大師看著那首詩,接著開口道:“薊遼總督熊廷弼罷官入獄,傳首九邊。誰又曾知道他臨刑前一晚上竟然就在老衲的方丈室內喝的酩酊大醉呢?”

  ??聽得糖大師一言,袁崇煥心中卻感覺到一陣蒼涼。

  ??曆史確實給熊廷弼總督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熊廷弼鎮守遼東多年,換來的卻是傳首九邊的淒涼下場。他又忽然想到自己,若不是佘逐末出手相助,想來自己也早已經成了多爾袞手下死士的刀下魂了。

  ??朱由檢聽著糖大師談論熊廷弼的事情,又想到專權誤國的閹黨魏忠賢,想到避居深宮的皇兄朱由校。若不是如此,熊廷弼定然不會傳首九邊,寒了邊關千萬將士的心。

  ??糖大師心情沉重,接著道:“老衲曾經問過熊廷弼,為何還要懲罰自己喝那麽多酒呢?老衲記得清清楚楚,當日熊廷弼臉上帶著微醺的笑,但是他的笑卻令人膽寒。你們沒有見到,想來也無法領會。熊廷弼一雙絕望的眼睛看著老衲,開口回答說,‘我喝的酩酊大醉,隻是不想看到大明王朝的衰亡。雖然是自欺欺人,但是總比親眼見到要心中舒服的多。’”

  ??朱由檢輕歎一聲,整個身子猶如陷入冰窟一樣。一代名將,不能夠戰死沙場,卻死在黨爭之事,但是自己卻又無力改變什麽。

  ??他看著桌上酒菜,忽然轉換話題,開口道:“大師說了那麽多,我等真是受益匪淺。我就用這杯酒敬大師一杯,更敬那些為了大明王朝而戰死沙場的英雄。”話說完,他就提起桌上的那壇酒,但是酒壇卻是空的。

  ??朱由檢知道糖大師絕對不是一個吝嗇的人,更不會用空酒壇來招呼客人,但是酒壇確實是空的。

  ??糖大師接過酒壇看了看,歎一口氣,隨手一揚,酒壇撕破了窗戶紙就飛了出去,他開口道:“老衲寺中來了偷酒的老鼠,讓給位見笑了。酒既然已經沒有了,空留著酒壇也是無用,倒是不如丟掉算了。”

  ??一股勁風襲來,那個酒壇又從那撕破了的窗戶中飛了進來,“當”的一聲就落在了桌上,酒壇中卻裝滿了一壇酒。

  ??酒香四溢,彌漫著整個方丈室。

  ??隻聽得窗外有人念詩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朱由檢聽去,知道那是一首《詩經碩鼠》。

  ??佘逐末聽得此人言語,心底一驚,他對於這個聲音感到陌生卻又熟悉。那分明就是神龍子的聲音。

  ??糖大師見到這壇子酒,心情似乎愉悅了許多,哈哈一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你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進來呢?難道我的方丈室還容不下一個你嗎?”

  ??隻聽方丈室外之人答話道:“你的方丈室內太狹小。室內這幾個人已經坐滿。再說我身上髒兮兮的像個乞丐,害怕各位不習慣我身上的臭味,還是不要進去湊熱鬧的好,免得擾了各位飲酒興致,豈不糟蹋了一壇好酒?”糖大師點點頭,道:“我的小廟確實盛不下你這尊大佛。你既然不願進來我也就不再強求了。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室外的人聽著糖大師念一句李清照《聲聲慢》的詞,忽然想起晉劉伶《酒德頌》,開口接著道:“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知。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如此能夠天為被,地為席,你不覺得更好嗎?如此天氣,你們卻要憋在屋內,真是不會享受人生,倒也作踐了這大好天氣。如此光景,好好曬曬太陽,祛除祛除晦氣,豈不更好?”

  ??糖大師點點頭,道:“你四海為家,隨遇而安,江湖一行者。但是我們卻都有家,為什麽還要天為被地為席呢?”室外人接著搖搖頭,輕歎一聲,但是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內心的痛苦。他也曾有過家,溫馨而愜意,但是一切都隨著自己灑脫不羈而灰飛煙滅了。他開口道:“小小的方丈室,憋悶的很,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不是更好嗎?”糖大師道:“你真的不想進來嗎?”

  ??室外人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你知道我不喜歡和文人墨客在一起。我最討厭就是文人墨客窮酸相。更不喜歡和朝廷的人有往來,若是惹上麻煩那就更不妙了。我可不想被那群狗仗人勢的錦衣衛用鐵鏈子帶進大牢。”

  ??朱由檢等人聽著糖大師和窗外人的對話,就像是兩個人在演戲一樣。但是所有人都並不清楚窗外的人是誰。糖大師乃是得道高僧,莫說京城之地,就是整個江湖都要給其三分薄麵。屋外的人竟然敢如此說話,想來定然是糖大師極為要好的朋友。

  ??糖大師看看桌上那盤辣炒豆腐,手輕輕一撥,那盤炒豆腐又從劃破的窗戶飛了出去。隻聽室外的人開口道:“糖大師還知道我喜歡吃你的辣豆腐?但是現在我卻想吃肉了。”

  ??朱由檢微微一笑,對著窗外道:“所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不是嗎?既然大家都是糖大師的朋友,為何不能夠進來一敘呢?”室外的人沉思一下,道:“澆樹澆根,交人交心,你們處於朝堂之上,我卻在江湖之野,這樣的朋友還是不要交的好。免得到時候,你為難我也不好過。兩邊都尷尬的事情……”他欲言又止,話並沒有說完。

  ??瀟湘子聽不得有人對朱由檢不敬,已經破窗飛了出去,眼前的一切卻令他大吃一驚。一位披散著長發,身上穿著一件用百十塊殘布縫合而成的乞丐服的漢子竟然就躺在大雄寶殿的殿頂琉璃瓦上,他身上還背著一個用破舊爛布縫合而成的布兜。他分明就是在天仙閣酒樓被錦衣衛田爾耕帶走的那個醉酒的乞丐。

  ??他的手裏還端著糖大師送出的那盤辣炒豆腐。殿頂上還有一壇酒,散發著醇正的酒香。

  ??瀟湘子摸了一下胸前,那柄飛刀還在,但是他卻不能確定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神龍子。江湖傳言,神龍子和雪鷹子天山一戰後消失於江湖,下落不明,是生是死,無人知曉。如果他真的就是神龍子,他為什麽要故意讓錦衣衛的人抓走?他留下那柄飛刀又是什麽意思?如果他不是神龍子,那麽他又是誰?

  ??瀟湘子翻遍記憶中的所有江湖人物,都沒有這樣一個邋遢的人存在。

  ??乞丐漢子閉著眼睛,沐浴著陽光,輕輕捏一塊豆腐放到嘴裏,卻開口道:“你是名劍山莊劍八仙的韓湘子?名劍山莊待你不薄,卻不曾想你竟然也會逃離名劍山莊。鬼影子盜取妖刀‘天問’,劍武子又沒有怪你。我實在搞不清楚,你們為什麽不在名劍山莊呆著,卻要到這京城的是非之地來。”

  ??瀟湘子冷冷的看著他,他似乎對自己的一切都了若指掌,自己在他麵前就像是透明的一樣,但是自己對他卻知之甚少,更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瀟湘子聽他講到鬼影子盜取妖刀“天問”一事,想到自己逃離名劍山莊卻是鬼影子所賜。若不是鬼影子進入劍閣盜取妖刀,說不定就會終老於名劍山莊。但是現在自己卻像是一條流落江湖的喪家狗。

  ??他心中頓時感到憤慨難平,對著乞丐漢子道:“你是神龍子?”乞丐漢子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抓起殿頂上那壇酒,就倒進自己口中。卻聽得瀟湘子冷哼一聲,接著道:“你和鬼影子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就算是你喝再多的酒麻醉自己,但是也無法掩蓋鬼影子盜取妖刀‘天問’的事實。名劍山莊屹立江湖幾百年,卻因為你們,成了整個江湖眾矢之的。你們才真的是劊子手,殺人犯。總有一天,你們會得到報應的。”

  ??乞丐漢子忽然停下,隨手一丟,手中的酒壇子跌落在殿前摔得粉碎。半壇子酒散滿地上,醇香酒氣卻將丁香花的香氣遮掩了。

  ??乞丐漢子哈哈一笑,但是他的笑卻聽起來如此淒涼,他開口道:“江湖上都知道韓湘子懂音律,會吹簫,卻沒有想到,嘴皮子的功夫也是如此了得。”瀟湘子輕蔑一笑,開口道:“韓湘子已經死了。”乞丐漢子“哦”的一聲,開口接著道:“你手上拿的卻是韓湘子的玉竹簫?”瀟湘子沒有否認。乞丐漢子接著道:“你是瀟湘子也好,韓湘子也罷,這些都並不重要。但是你拿了不該拿的東西,這就不好了。”瀟湘子冷笑道:“我不是強盜也不是小偷,卻不知道,拿了什麽不該拿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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