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八章 另麵伯騫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5567
  梅耶卡爾沒有把這封信看完便將它揉成了一團,他心煩意亂的來到了壁爐前,將信扔進了火中。

  ??看著這封信在火光中漸漸的化為了灰燼,梅耶卡爾才感到稍微的好受一些。

  ??信雖然給燒毀了,但這封信卻勾起了他太多不快的往事和不好的記憶。

  ??想到林逸青已經在來德國的路上,梅耶卡爾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雖然意大利和奧匈帝國的羅特希爾德家族給林逸青送錢的事做得非常隱秘,但梅耶卡爾通過家族內線,還是知道了消息。對於兩大家族的私下小動作,他異常惱火,但卻又不好發作。

  ??畢竟他還需要這兩家的支持。

  ??現在的他,雖然爵位升了一級,但他明顯的能夠感覺到,自己在俾斯麥和威廉國王的心目中,地位下降了。

  ??這當中的原因,他理所當然的也歸咎於那一次狙擊荷蘭銀行的失敗。

  ??由於是英國的乾商十三行集團暗中出手拯救了荷蘭銀行,因而使得梅耶卡爾極度討厭一切乾國人。

  ??包括即將到來的這位乾國特使林逸青。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要以身體的原因,謝絕威廉國王和俾斯麥招待林逸青的所有宴會,不見這個家夥。

  ??但梅耶卡爾並不知道,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將完全按照他最不願意的方向發展。

  ??去柏林的夜班火車是趕不上了,方伯騫於是隻好在什切青這個陌生的地方再呆上意想不到的一天。

  ??他是奉林逸青之命來伏爾鏗造船廠考察的,林逸青需要他的報告,現在報告已經完成,但他卻無法馬上交到林逸青手中。

  ??對他來說,這個晚上除了聽到那城郊小酒吧裏使人憂鬱的女子歌聲,和那些萍水相逢的旅客單調的閑聊外,再也沒有其它的誘惑了。旅館餐廳裏的空氣叫他無法忍受,既油膩又烏煙瘴氣,而此時海水清新的氣息還那麽鹹鹹地、涼絲絲地停留在他嘴唇上,使他更加覺得那裏空氣的汙濁。於是他走了出來,沿著明亮寬敞的大街信步走到一個廣場上,這裏正有個小樂隊在演奏著。然後他又隨著懶散湧動著的散步人群,繼續往前走。起先他還覺得在這些漫不經心,又極有當地特色的人流中閑逛還挺愜意,然而很快他就再也受不了這一切了,被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和他們那撕心裂肺的大笑推來搡去,那些眼睛奇怪地、陌生地或者嘲弄地在他身上瞄來瞄去,那種無意碰撞下的接觸,還有那從成千上萬的小洞穴中閃出的亮光,和像爪子一樣毫不停歇地在他心頭扒抓的腳步聲。海上的航行本來已經夠顛簸的了,現在他就連血液裏都還有暈眩和微醉的感覺。總覺得腳下在滑動,在搖晃,地麵看起來像是在呼吸似地不停起伏,街道也像是往上飄呀飄,直飄到天上去了。這些亂哄哄的東西一下子就搞得他暈乎乎的了,為了清靜一點,他拐進旁邊一條小巷,連它的名字都沒看一下,又從這一條拐進另一條更窄的巷子,在這裏那種無聊的喧嘩聲已漸漸消退下去了。然後他又漫無目的地繼續往像血管一樣交錯纏繞在一起的巷子裏走去,離廣場越來越遠,小巷也一條比一條更暗。那些轉角處的大電燈——林蔭大道上的月亮,已經照不到這裏,掠過稀疏閃爍的燈光,終於又可以重新看到點點繁星和一幅黑色的天幕。

  ??他必須呆在離港口不太遠的地方,在水手區。他覺得這裏散發著魚的腐臭氣味,到處可以聞到被海浪衝到岸邊來的海藻和臭魚爛蝦所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氣味,還有腐爛的東西或者是不通風的房間散發出來的那種特殊的氣味,那種在房間各個角落裏的潮濕黴味,隻有等到某一天有一陣風暴來臨才會把它吹走,換上一些新鮮的空氣。這種影影綽綽的昏暗和意料不到的孤獨使他覺得很輕鬆。他放慢腳步,從一條巷子到另一條巷子逐一打量著,每一條都各不相同,這一條平和溫順,那一條風情萬種,但每一條小巷都很黑,都低低地傳出音樂和談話聲,從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從拱頂房屋的深處發出的聲音,就這麽神秘地泛濫開來,以致於幾乎找不到那聲音出自何處。一切都被這些小巷掩護起來了,隻看得見或紅或黃的點點燈光在閃動。

  ??他喜歡這些陌生城市裏的小巷,所有物欲交易的黑市,所有誘惑的匯集地,對於那些度過了陌生、危險的海上一個個寂寞夜晚來到這裏隻呆上一夜的水手們來說,這是他們可以在一個鍾點裏實現許許多多對於肉體夢想的地方。這些小巷,它們必須隱藏在大城市某處隱蔽的地方,因為它們如此肆無忌憚地,如此喋喋不休地訴說的,正是那些有著明亮玻璃窗的大宅和那些戴著許多不同麵具的上等人想要遮掩起來的。在這些巷子裏,在一幢幢小房子裏,音樂在響著,在引誘著,顯示著一種人們想象不到的奢華,小四角燈縮在大門下,曖昧地一閃一閃打著招呼,這是一種再清楚不過的邀請。在一扇門張開的縫隙之間,金色衣物下雪白的肉體亮得紮眼。咖啡館裏,醉漢的聲音和賭徒們的口角聲吵得刺耳。水手們都狡猾地對笑著,當他們相互碰見的時候,他們原本呆板的目光由於這裏的種種跡象而變得銳利起來,因為這裏什麽都有,女人,賭博,酒,吆喝,曆險,一切肮髒的和高尚的應有盡有,而這一切又都害羞地、然而又泄露真情地擋在虛偽地垂下來的百葉窗後麵,全都發生在裏麵,這種看起來的隔絕正因為其遮遮掩掩和欲蓋彌彰而加倍地具有誘惑力和刺激性。和那些大城市裏毫華的大街一樣,在這裏或那裏存在著,因為生活的上層和底層有的其實是同樣的形式。這些並不豪華的小巷是放肆的物欲世界所殘存的最後一點奇妙的東西,是人們粗暴、盡情地發泄原始本能的地方,是一個激情的世界,是一片充滿了發情的生物的陰暗森林或灌木叢,它所表露的使人興奮,它所隱藏的將人引誘。它正是人們夢想的地方。

  ??方伯騫現在置身的這些小巷也是,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捕捉了。他不經意地跟在幾個穿軍服的家夥後麵走,他們的長長的佩劍拖在身後,在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上劃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一個酒吧裏有女人向他們高叫,而他們笑著,也向她們喊著下流的玩笑話,有一個還去敲了敲窗子,然後不知什麽地方發出一聲響聲,他們又繼續走了,笑聲越來越遠,很快就聽不見了。小巷又歸於沉寂,有幾扇窗子在黯淡月光下的霧靄中閃著不明不亮的光。他站在那裏,體會這一刻難得的寧靜,因為在這寧靜的背後又有些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了,詭秘,性感,危險。他很清楚,此刻的沉默隻是一種欺騙,在這小巷朦朧的霧靄中,這個世界腐化的那個部分正在悄悄的活動著。而他隻是站著,停在原地,向空曠處傾聽。他再也感覺不到這座城市,這條巷子,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他隻知道,他在這裏是不為人知的,處於一種奇妙的置身於事外的陌生境地,沒有任何目的,任何消息,任何關係,他卻能完全感覺到他周圍一切的暗中活動,正如他能感覺到血在他的皮膚下流動。他隻是有這樣的感覺,一切都不是因他而發生,卻又都在他掌握之中,他雖不介入其中,然而又能最深切、最真實地體驗,這使他覺得幸福極了,這是他內心世界最活躍的角落,像一種愉快的情緒,總是在無意間向他襲來。

  ??當他站在這寂寞的小巷中傾聽時,突然間,他又滿心期待著能發生點事情,是該發生點什麽事,能把他從這種凝神靜聽的癡呆感覺中推出來,推向一片空虛之境。他聽見,可能是離得遠,又可能是因為隔著牆,低低的,隱隱約約的,不知在哪裏,有人在唱一首德語歌,是一個女聲在唱這首歌,唱得很糟,但那的確是德語歌的旋律,德語,世上最晦澀難學的語言,在這裏,在世界上這陌生的一隅,也變得具有了特別的意義。歌聲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而他還是覺得這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他循聲而去,走過一幢又一幢佇立在半睡眠狀態中,窗板關得嚴嚴的房子,在那些窗板後麵露出閃亮的燈光,不時還顯出晃動著的手的影子。房子外麵貼著顯眼的標語和眩目的招貼畫,威士忌、啤酒的香味顯示出這裏是一個酒吧,從外麵看去門窗緊閉,好像拒人於門外,但又在誘人入門。這其間——有腳步聲在遠處響起——那歌聲還在繼續,正唱到越來越嘹亮的副歌部分,而且聲音也越來越近:他找到那房子了。有一秒鍾的遲疑,然後他就朝裏麵那扇門走去,那扇門外麵擋著厚厚的白簾子。可是,正當他決定要探身進去,走廊的陰影處突然有什麽東西動了起來,是一個人,顯然是緊貼在窗戶上偷聽。那人驚慌地轉過身來,那張臉被掛著的燈映紅了,又泛著因為驚慌而顯出的蒼白。一個男人用瞪大的雙眼牢牢地盯著他,口裏還嘟噥著好像是對不起之類的話,然後消失在巷子的昏暗中。這種招呼客人的方式倒是挺少見。方伯騫看著他消失,巷子的暗處似乎還能看到他的影子,不過不明顯。屋裏,歌聲還在響著,在方伯騫聽來是越發響亮了。這使他很好奇,於是他按動門把手並很快走了進去。

  ??最後一句歌詞像是被刀子斬斷了一樣突然停住了。這時候他驚奇地發現眼前什麽都看不清,但屋子裏有一種帶著敵意的死寂,好像他妨礙了什麽。慢慢地他的眼睛才適應了屋裏的光線,發現它幾乎是空空如也。隻有一個吧台和一張桌子,這些看來還隻是後麵那些房間的服務台。那些房間的門半開著,裏麵有昏黃的燈光和寬大的床鋪,讓人一看就知道它們真正的用途。在前麵的桌子旁邊,靠著一個女郎,她用胳膊肘撐著桌子,化著濃妝而且很疲倦,站在後麵吧台邊的是又肥又邋遢的老板娘和另一個不算醜的姑娘。他的問候在屋子裏顯得很生硬,過了許久之後才響起一聲無精打采的回應。他覺得很不自在,像是走進了一間空無一人的房間,陷入了一種又緊張又沉悶的寂靜中。他很想馬上又出來,卻又沒有理由表現出尷尬,隻好聽天由命地坐到前麵那張桌子旁邊去。那個女郎現在意識到了她的職責所在,問他想喝點什麽,他點了啤酒,她用那種有氣無力的步子走過來,比起她那雙在眼皮底下像快要熄的燈一樣無精打采的眼睛所流露出的神情,更加顯得漫不經心。按照這地方的規矩她又機械地在他的杯子旁邊給她自己也放上一杯。她向他舉杯的時候,目光空洞地掃了他一下,這下他才可以細細地觀察她。

  ??她的五官容貌原本也還漂亮勻稱,卻因為心力交瘁而變得庸俗,像戴上了假麵具一樣,什麽都懶洋洋地耷拉著,眼皮沉重地垂著,頭發蓬鬆著,因為塗了劣質化妝品而變得斑斑駁駁,連輪廓都模糊了的麵頰已經開始變得鬆弛,長長的皺紋直扯到嘴角,就連裙子也隻是隨隨便便地掛在身上。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因為煙酒的緣故而變得嘶啞。總之他感到這是一個疲憊極了卻又僅僅是出於習慣還在麻木不仁地繼續活著的人。方伯騫用德語幹巴巴地拚出一個問題——他長於英語和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不是他的強項,她回答著,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的,麵無表情,嘴唇幾乎動都沒動一下。他覺察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在後麵,老板娘打著哈欠,另外那個女孩坐在一個角落裏,向這邊看過來,在等著他向她搭訕。

  ??方伯騫倒寧願他剛才已經走了,這會兒他毫無辦法,隻好坐在這種沉悶抑鬱的氣氛中,像別的水手一樣暈頭轉向,被好奇和不知所措牢牢地牽引住了,因為這種冷漠的態度不知怎麽搞的還特富誘惑性呢。突然,他被旁邊尖利的笑聲驚得跳了起來,同時爐火也跳動起來,他還覺得有穿堂風吹過,一定是有人把他背後那扇門打開了。“你這麽快又回來了?”他身邊那個聲音用德語尖聲譏諷道。“你又在這房子四周轉開了?你這個吝嗇鬼。哪,進來吧,他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他走過去,先走向那個用如此尖刻的聲音打招呼的女郎,她像是點著了心頭的火噴了出來似的,然後他又走去開門。門還沒全打開,他就已經認出了那個人,認出了對方謙卑的目光,就是剛才趴在門邊的那個人。那人像個乞丐一樣哆哆嗦嗦地把帽子拿在手裏,在她尖聲的問候中,在她像是抽搐一樣,連笨重的身體都震動起來的大笑中,隨著從後麵吧台傳來的老板娘快節奏的低聲細語,一個勁地發抖。

  ??“你坐到那邊,坐到萊拉那邊去,”當他怯怯地一步一步向她挪近時,那女郎對那可憐蟲大聲地吆喝著,“你看見了,我現在正有客人。”

  ??她是用德語向他喊出這句話的。老板娘和另外那個姑娘大聲地笑起來,雖然她們什麽都沒有聽懂,但是她們看起來是認識這個人的。

  ??“給他香檳,萊拉,貴的那種,給他拿一瓶來。”她笑著向對麵嚷道,然後又不屑地對他說:“你要是覺得太貴了,那麽你就老老實實地在外麵呆著,你這討厭的小氣鬼!你想就這麽白白地盯著我看嗎?我知道,你就想白占便宜。”

  ??那個人長長的身影在這種不懷好意的笑聲中馬上蜷縮成一堆,他的背向上斜斜地拱起,好像是要把自己的臉不好意思地藏起來。當他去抓酒瓶的時候,他的手在顫抖,倒酒的時候,手震得把酒都灑出來了。他的目光雖然一直都想在她的臉上停留,此時卻不敢從地板上抬起來,隻在腳邊的幾塊瓷磚上轉悠。現在方伯騫才可以在燈光下第一次看清楚這張形容枯槁的臉,他憔悴而蒼白,頭發又濕又稀地搭在瘦骨嶙峋的腦袋上,關節鬆動得似是要散架似的。一個毫無氣力,但並不是毫無危險性的可憐的家夥。他全身都歪歪斜斜,在晃動。他的眼光直到現在才抬起來,一下子又馬上慌張地縮了回去,碰到的是惡意的眼神。

  ??“您不用理他!”那女郎用德語對方伯騫說著,一邊不客氣地拉住方伯騫的胳膊,像是要拉得他轉過身來。“那是我和他之間的老帳,不是今天才開始的。”然後她又露出雪白牙齒,像要咬什麽東西似的張開大嘴,大聲地對那個男人訓斥道:“聽著,你這個家夥,你不是想聽我說什麽嗎,我寧願去跳海也不會和你在一起的,我就這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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