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六章 青木周藏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5956
  隻有保住自己的權位,才有可能在自己真正掌權之後,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林逸青向魯道夫皇儲“無私”的傳授了自己的“鬥爭經驗”,而一向善於學習的魯道夫這一次全聽進去了。

  ??隻是魯道夫並不會知道,自己的命運,從遇到林逸青的那一天,就已經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遠處,弗蘭茨?約瑟夫皇帝看著兒子和林逸青愉快的交談,也是欣慰不已。

  ??兒子這些天的變化,對他來說是非常明顯的。

  ??“這位乾國皇帝的特使已經和魯道夫成了朋友。”皇後的聲音在皇帝身邊響起,“希望他能帶給魯道夫有益的影響。”

  ??“你在擔心什麽呢?茜茜?”奧皇似乎聽出了皇後話裏有話,立刻問道,“你對這位特使的印象不也非常好嗎?”

  ??“這個人英俊、強壯、聰明、熱情,而且博學多才,比林義哲先生更富有行動力。”皇後看著林逸青,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隻是……”

  ??“隻是什麽?”奧皇好奇的追問道。

  ??“他的女人未免太多了,也太漂亮和優秀了。”皇後微微一笑,答道,“我剛剛和他的夫人交談過了,她雖然是一個日本著名的將軍的女兒,但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公主……瓦萊麗怎麽來了?還和一個英國海軍軍官這麽親熱的交談?”皇後的目光一下子轉到了女兒身上。

  ??“瓦萊麗的眼光似乎不錯呢,這位年輕的海軍軍官據說是東方阿喀琉斯先生的親族,還是一位羅特希爾德。”奧皇知道陳偉的身份——事實上,警務人員將所有的賓客的身份都調查得很清楚,並向他們的皇帝做了報告。

  ??“噢,是這樣……”皇後本來打算介入並阻止女兒和那個海軍軍官的交往,但聽到丈夫說對方是林逸青的親戚,還是一位羅特希爾德,便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皇後又打量了陳偉一會兒,赫然發現,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竟然有一種類似安德拉希那樣的氣息。

  ??就在這一瞬間,她已經決定了,她不但不能阻止女兒,還要讓女兒和他繼續交往下去。

  ??維也納,城郊,小旅館。

  ??太太伊麗莎白在睡著,發出圓潤而大聲的呼吸。她微張著嘴,似乎要笑或說什麽,她年輕、豐滿的胸脯在被子下麵柔軟地起伏著。窗外晨曦初現,可是冬天的早晨暖暖隴隴,萬物沉睡在半明半暗之中,輪廓模糊依稀。

  ??青木周藏輕輕地起了床,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現在他經常這樣:工作當中突然拿起帽子,匆匆走出家門,跑到田野裏,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跑得精疲力竭,突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停住,雙膝顫抖,太陽穴直跳;或者在熱烈的交談中突然瞪著眼睛,不知所雲,答非所問,必須強製自己才能恢複常態;或者晚上脫衣服的時候一陣糊塗,手裏提著脫下的鞋子恍恍惚惚坐在床沿發呆,直到他妻子叫他,或者長統靴砰的一聲掉在地板上,才會把他驚醒過來。

  ??此刻他從有點悶熱的臥室走到陽台上,他感到一陣驚意,不由自主地將雙肘壓著腹部,好暖和些。他眼前的景色還完全籠罩在晨霧之中。往常從他坐落在高處的小屋子眺望,小湖宛如一麵明鏡,湖裏倒映出天空中匆匆馳去的朵朵白雲。今天在湖上,乳白色的濃霧在滾滾翻動。他目光所及,手所觸摸之處,一切都很潮濕、昏黑、新滑和灰暗,樹上滴著水珠,陽台上一片潮氣。正在升起來的世界像一個剛從洪水中逃出來、身上還淋著串串水珠的人。透過霧氣,傳來人說話的聲音,但是咕咕咯咯,模糊不清,猶如溺水者嗓子裏沙沙的哮喘聲。有時也有捶打聲和從遠方傳來的教堂鍾聲。這種往常是清脆的聲音,現在聽來卻顯得潮濕,像生了鏽一樣。他和他周圍世界之間籠罩著一片陰濕。

  ??青木周藏感到陣陣涼意,可是卻站著不走,兩手深深插在口袋裏,等著霧氣消散,可以放眼遠眺。霧像一張灰紙,開始慢慢地從下麵卷起,對於這可愛的景色,他心頭湧起一種強烈的眷戀,他知道,下麵的景物井然有序,隻不過是被晨霧遮掩起來了,而往常那景色的明晰的線條則使他自己也感到精神煥發,神采奕奕。往常心煩意亂的時候,他總是走到窗前,眼底的景色使他賞心悅目,心情也就平靜下來了;湖的對岸房屋鱗次櫛比,一艘汽艇輕巧地劃開湛藍的湖水,水鳥快樂地南集在湖岸上,縷縷炊煙呈銀色螺旋狀從紅色煙囪裏嫋嫋升起,飄入回響著鍾聲的天空——顯然這一切都在告訴他:多麽升平的世界!而他呢,雖然他明知這個世界是瘋狂的,也竟相信了這些美好的標誌,因為有了這個他所挑選的地方而把自己的祖國忘掉了若幹時辰。幾個月前,為了躲避繁忙的公務和周圍的人,身為日本駐荷蘭公使的他從阿姆斯特丹來到維也納,他感到,他那飽經風霜憂患的心靈,在這裏得到了平靜和慰藉,愈合了創傷。這裏的風景使他心曠神情,明淨的線條和色彩喚起了他藝術創作的欲望。正因為如此,每當像今天這個大霧彌漫的早晨,視野模糊,景色暗淡的時候,他總有一種被疏遠和被遺棄的感覺。這時候他對下麵籠罩在霧中的一切,對他祖國的在遠方的人民油然生出一種無限的同情,渴望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

  ??從迷霧中傳來四下教堂鍾樓上的鍾聲,隨後八下清脆的報時鍾聲響徹在清晨。他覺得自己像在塔尖上似的,感到無可名狀的孤獨。世界在他麵前,妻子在他身後,還在昏暗中酣睡。他的內心深處升起一種欲望,真想把這堵迷霧的軟牆搗毀,隨便在什麽地方感受一下蘇醒的信息和可靠的生活。當他放眼遠望時,覺得在那邊下麵灰蒙蒙的地方,亦即村子的盡頭,有條蜿蜒曲折的爬山險道通往這裏的山崗,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往上蠕動,不是人就是動物。隱約之中,那小東西在往上走來,他先是感到一陣高興,因為睡醒了的不隻是他,此時他還夾雜著一種急不可待的、病態的好奇心。在通向那灰色的東西正在移動的地方,是個岔路口,一條路通往臨近的村子,一條路通向這兒山崗上。那次東西好像在那裏深深吸了口氣,遲疑片刻,接著就順著狹窄的山路蹣跚地往山上攀登。

  ??一陣不安向青木周藏襲來。“上來的這個陌生人是誰?”他自己問自己,“是什麽事迫使他離開他昏暗、溫暖的臥室,像我一樣,一大早就跑到外頭來呢?他要到我這裏來?他來找我幹嗎呢?”近處的霧氣比較稀薄,現在他認出他來了:是郵差。每天清晨,八下鍾聲一響,他就爬山到這裏來,青木周藏對他很熟悉,呆板的臉上蓄著紅水手胡須,兩鬢業已斑白,鼻梁上架著一副藍色的眼鏡。他叫“胡桃樹”。由於他動作硬邦邦的,再加上他把信件鄭重其事地交給人家之前,總是先把他那黑色的大皮包往右邊一甩的那副莊嚴的神氣,他就管他叫“胡桃老頭”。青木周藏見他把郵包甩到左邊,一步一路地走著,以及由於腿短,步子走得不倫不類的姿態,就不由自主地好笑。

  ??可是他突然覺得自己雙膝在顫抖。在眼睛上搭著涼棚的雙手也像癱瘓了似的掉了下來。

  ??今天、昨天、這些個星期以來的不安,現在一下子又襲來了。他心裏感覺到,這個人一步一步朝他走來,是專門來找他的。他下意識地把門打開,躡手躡腳地走過還在酣睡的妻子的身邊,急忙下了樓,來到兩側都是籬笆的小路上,以迎候來人。在花園門口,他碰上了他。

  ??“您……您有……”他接連說了三次才說出來,“您有我的信件嗎?”

  ??郵遞員把蒙著濕氣的眼鏡抬了抬,目光盯著他說:“有,有。”他猛地把黑郵包甩到右邊,用被霧凍得又紅又濕、像大蛆蚓一樣的手指在信堆裏翻找著。青木周藏直哆噴。終於地揀出來一封信。褐色的大信封上寬寬地蓋著“公事”兩個字,下麵就是他的姓名。

  ??“得簽字。”郵差說著,舔濕了鵝毛筆,把登記本遞給了他。由於激動,青木周藏簽的字很難認,而且把登記本都劃破了。

  ??隨後青木周藏從郵遞員那又肥又紅的手中接過信,可是他的手指竟如此僵硬不靈,以致信從手中滑了下來,掉到地上,掉到了濕土和濕樹葉上。他俯身去撿信時,一股難聞的黴味撲鼻而來。

  ??這就是那件事情,現在他完全明白,幾個星期來陰森森地擾亂他的平靜的,就是這封信,這封他不願要,卻又在等待著的信,這封信是從喪失了理智和禮儀的遠方給他寄來的,這封信朝他摸索著,它那打字機打出的呆板語句攫取了他溫暖的生活和他的自由。他曾經感到這封信從什麽地方寄來了,猶如一個在茂密的森林中巡邏的騎兵,感覺到有一支看不見的冷冰冰的槍管在瞄準他,槍管裏裝著一顆小鉛九,要射進他的肌體。他進行了反擊,但是毫無用處。多少個夜晚他想的全是這些事,現在終於找上門來了。

  ??此刻信在他手裏沙沙作響,他感到身子發冷。青木周藏竭力使自己保持鎮靜。這張紙片關我什麽事!他自言自語:明天,後天,這些小樹上會長出千張、萬張、十萬張紙片來的,每張紙片都跟這張一樣,都與我無關。什麽叫“公事”?我幹嗎要看它?現在我在這些人中間沒有擔任什麽職務,因而沒有任何職務可以管住我。這就是我的名字——就是我本人嗎?誰能強迫我說,這張紙片就是我,誰能強迫我來看那上麵所寫的東西?如果不看這張紙片就把它撕毀,那麽碎片就會一直飄落到湖裏,我什麽也不知道,別人什麽也不知道,世界依然是老樣子,我也依然如故!這麽一張紙片,這麽一張隻有我願意才去了解其內容的紙片,怎麽會弄得我心神不寧?我不要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麽都不要。

  ??他伸開手指,準備把這個硬信封撕開,把它撕成碎片。可是奇怪:肌肉一點也不聽他使喚。他自己的手上有某種東西在違抗他的意誌,因為他的手不聽他使喚了。他一心想用手把信封撕開,但是手卻小心翼翼地啟開了信封,哆哆噴嚏地展開了那張白紙。信的內容他大體上已經猜到了,但多了些讓他更加不安的東西。

  ??那位乾國特使又宣布購買軍艦了。

  ??信中說,林逸青是在奧皇為他舉行的歡迎晚宴上宣布的,乾國海軍將購買兩艘奧地利的“虎”式魚雷巡洋艦。這兩艘軍艦將由的裏雅斯特的造船廠負責建造。

  ??看到信上說林逸青宣布購買的是兩艘魚雷巡洋艦,青木周藏又鬆了一口氣。

  ??在他的心目中,隻有堅甲巨炮的大型鐵甲艦才能叫做軍艦。

  ??但林逸青的這種每到一國就大把撒錢的行為,還是讓他感到極度的不安。

  ??信上要求他想辦法查明林逸青購艦資金的支出情況,以及是否得到了在歐洲的乾國商人的捐助。

  ??青木周藏重新走進房間,一小時以後,他的德國妻子笑眯眯地朝他走來,手裏捧著一束零散的春花。她麵龐光彩照人,無憂無慮。“瞧,”她說,“我找到了什麽!屋子後麵草地上的花已經開了,而樹蔭下麵卻還有積雪呢。”為了討她喜歡,他接過花束,把臉深深地俯埋在花枝中,以免看見他心愛的人那雙無憂無慮的眼睛,隨後便匆匆上樓躲進那間作為他的工作室的頂樓。

  ??然而他卻沒法進行工作。“胡鬧!胡鬧!這算什麽?我是外交官,不是間諜!”他大聲地嚷叫起來,跺著腳,想驅散腦袋裏這些亂七八糟的圖像。然而他雙手發抖,腳下的地板在晃動。他快要倒下去了,於是趕緊往小矮凳上坐下,縮成一團,一直到他太太叫他去吃午飯才起來。

  ??每口飯他都難以下咽。嗓子眼裏有一種苦東西,先得把這東西咽下去,可一咽下就又泛了上來。他彎著腰,默默地坐著,發現他太太在端詳他。忽然,他感到她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

  ??“你怎麽啦,親愛的?”

  ??他沒有回答。

  ??“你是不是得到不祥的消息了?”

  ??他隻是點了點頭,喉嚨梗塞了。

  ??“使館來的嗎?”

  ??他又點了點頭。

  ??她沉默不語,他也默不作聲。

  ??對這件事的思考一下子占據了整個房間,把其他東西都推到一邊去了。這種思想迷迷糊糊,囫圇地蓋住了隻吃了一點點的飯菜。這種思想像是一隻濕膩膩的蝸牛,爬在他們的脊梁上,使他們直打寒顫。他們彼此都不敢者一眼,隻是彎著腰默默地坐著,思想的千斤重擔壓在他們身上,很難經受得住。

  ??“他們要你去調查那位乾國特使嗎?”她終於問道,聲音顯得有些破碎。

  ??“是的!”

  ??“那你去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我還是得去。”

  ??“為什麽一定要去?你現在在奧地利,他們不能對你發號施令。在這裏你是自由的。”

  ??他搖了搖頭。

  ??“那個叫林逸青的人,真的那麽可怕?去調查他的人都會死?”

  ??“歐洲人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調查他的日本人,沒有活著的。”

  ??“這個人竟然有這樣可怕的力量,他難道是一台殺人機器嗎?”

  ??“比殺人機器還要可怕,我是惹不起他的。”

  ??她看到他很痛苦,就控製著自己的激動,像是對一個孩子似的,憐憫之心在她身上油然而生。“親愛的,”她說著便靠在他的身上,“現在你好好想一想。你是給嚇傻了,我明白,這種事無論是誰碰上,都會驚慌失措的。……”

  ??他用手捂著臉,時鍾這位時間哨所的哨兵,則在他們的頭上高一步低一步地走著。

  ??他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她悄悄地走了出去。可是她聽到他在房間裏來回踱了好幾個小時,像個牢房裏的囚犯一樣。

  ??晚上他也一口飯沒吃,現出呆滯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夜裏她才感到他內心的恐懼。

  ??他緊緊抱住她柔軟、溫暖的身體,仿佛要躲到她身上去似的。他那滾燙的、顫抖的身體緊緊貼著她。然而她明白,這不是愛情,而是逃遁。一陣痙攣,他吻她的時候,她感到了一滴眼淚,又澀又威。隨後他又一聲不吭地躺著。有時她聽到他在歎息,於是她給他遞過手去,他就緊緊地抓著她,仿佛好把自己支撐住似的。他們兩人都不做聲;隻有一次,她聽到他在啜泣,就想安慰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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