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三章 人事變局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6166
  此時的蘇月,突然想起自己的家鄉黑風寨來。

  ??她現在明白了,為什麽父親在那時堅決反對自己和林逸青為敵了。

  ??“黑風寨”山民的裝備和戰力,比起“白旗軍”來,也就稍強一點。而“白旗軍”守衛的這座巢穴,比“黑風寨”的地形要更加的險要,易守難攻,然而在麵對兩艘蒸汽炮艦的攻擊時,卻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要是“黑風寨”對上這支乾軍,隻怕也是一樣的結果。

  ??想起老父的諄諄告誡,蘇月一時間竟感到羞愧難當。

  ??她向林逸青要的那封信,林逸青已經給她寫好了,就在她的懷裏。

  ??現在的她,隻盼著能早些讓父親看到這封信,原諒自己,讓自己和那些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重回山寨。

  ??乾軍在越南剿滅“白旗軍”的消息,配合著一幅幅鮮血淋漓描繪真切的銅版畫,很快便出現在了中外各國的報紙上——西方國家的貴族紳士們一般都是看著這樣的報紙吃著早餐的。

  ??現在的北京,也不例外。

  ??“這林逸青確有本事,越南這個爛攤子,給他料理得井井有條,越北多年的匪患,也都一一平定,和約上寫的是五年之內全平,照現在這個樣子,根本用不了五年,也許兩年之內就成了。”敬親王用手指輕輕的敲著報紙上的頭版大幅銅版畫,頗為自得的說道,“這一回算是用對人了。”

  ??“越南的事兒是解決了,但王爺不要忘了,抓起來的西南督撫們,還在大牢裏等候發落呢。”齊布琛提醒了敬親王一句。

  ??“他們這些人,和左季皋一樣,仗著以前的功勞,不把朝廷放在眼裏,這回讓他們在大牢裏醒醒腦子也好。”敬親王不動聲色的說道。

  ??“擅啟邊釁,欺君罔上,可是大罪,皇太後震怒之下,說不定便會下旨處死,他們這些人要是為了保命,胡亂攀咬,牽扯到王爺您身上,可就……”齊布琛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的看著敬親王的臉色。

  ??“那你的意思呢?老齊?”敬親王當然明白齊布琛的那句“胡亂攀咬”是什麽意思,但仍不動聲色的問道。

  ??“王爺可知,皇太後當年本欲要追查左季皋胡雨霖貪墨西征軍餉,可是左胡後來俱死,便查不著了,隻能作罷。”齊布琛看著敬親王說道,“如今西南之事,也是一理,岑聿瑛行事潑辣,不計後果,唐炯素有‘唐拚命’之稱,所以還請王爺早做決斷……”

  ??“我明白你的意思,老齊。”敬親王忽然笑了起來,“不過,咱們做事可不能學左季皋,做得太絕,我敢和你打賭,就是刀砍到頭上,他岑聿瑛和唐炯,也是不敢亂說一個字到本王頭上的,倒是徐延旭這個老軟骨頭是個麻煩……”

  ??“王爺如此說,我便放心了。”齊布琛故作輕鬆狀的說道,“王爺如果擔心徐延旭管不住嘴巴,那便交給我好了。”

  ??“嗯,岑唐二人你就不用管了,看園子那邊兒如何發落好了,徐延旭這個老朽,這一路折騰過來,到了京裏竟然還有氣兒,真是難得。”敬親王的眼中閃過一絲淩厲之色,“你就幫幫他,讓他了無牽掛的上路好了。”

  ??“在下明白,馬上便去辦。”齊布琛應道。

  ??“西南倒了一大片,這空出來的位置,王爺可有了譜兒沒有?”齊布琛問道,“這一次機會難得,可莫要再出現‘枝強幹弱’的局麵了。”

  ??“那是自然,我已經定好了,潘鼎新任雲貴總督,張凱嵩任雲南巡撫,倪文蔚由廣東回任廣西巡撫,兩廣總督由張芝棟來當。”敬親王說道。

  ??“兩廣總督由張芝棟來當?”齊布琛微微一愣,“我以前聽說,王爺不是打算讓曾九帥出任兩廣總督嗎?”

  ??“曾九是要來京任兵部尚書的。”敬親王的回答更是出乎齊布琛的意料。

  ??“那彭雪帥?……”齊布琛問道。

  ??“彭玉林不滿和約,正鬧著辭官呢,林逸青不日回京,我還怕他們兩個繼續掐架,這樣一來,正好把他們倆分開,省得整天在我眼皮底下鬥來鬥去的。”敬親王笑道,“曾九來當這個兵部尚書的話,憑曾文正當年和林文襄的關係,應該能和林逸青相安無事。訓練健銳營和昆明湖水操,都要指望著林逸青呢。”

  ??敬親王心裏明白,彭玉林請辭兵部尚書一職,原因絕不僅僅是“心憤和議”!

  ??彭玉林以兵部尚書的身份奉命督師廣東之後,積極“備戰”,獲得了清流健將們的一致讚許,張芝棟曾經致書張霈倫有雲:“雪帥一到五羊,民心頓定,士氣頓雄,廣東省城儼若有長城之可恃。”因為彭玉林到任後,整頓海防之餘,竟然還製定了一個“以僑首聯絡暹羅國掌樞機者及南洋軍民,動以鄉誼之情,春秋大義,直襲西貢,先覆法之老巢”的作戰計劃,稱之為“假虞伐虢之謀,行圍魏救趙之舉”,但林逸青迅速穩定了越南的混亂局勢,和法國人達成了一致,這個計劃便流產了。彭玉林對此極為不滿,接連上書反對和議,“銳意主戰”,指責林逸青“一旦休兵驕敵氣,千秋誤國恨庸臣”。但當他聽到“西南大換血”的消息後,嚇了一跳,意識到繼續和林逸青對著幹沒有好果子吃,為了給自己找台階下,他以自己歲數大了身體不好為由,主動上書要求辭去兵部尚書一職。

  ??彭玉林的奏書是這樣寫的:“伏維古者大司馬之職,實司九伐,征討不庭,今茲逆夷跳梁,驛騷屬邦,臣忝任斯職,既未能宣播天威,弭隱患於未作,複不能大伸撻伐,摧凶焰於已張。數月紛紜,迄無成績,致使國家屈從和議,轉藉款局以為綏邊禦侮之方,是臣不能稱其職也。服官不職,理宜罷斥。……臣耄矣,無能為也,伏懇聖明鑒臣愚悃,飭開臣兵部尚書實缺,俾仍領一軍,備防粵東,庶臣得循愚分,勉圖寸效,而隱微之負疚,寤寐藉可稍寬,斯沉痼之餘生,調治或期漸起。”

  ??雖然是請求開缺的折子,但是字裏行間卻滿是怨憤之氣,皇太後和敬親王不是瞎子,當然看得出來。

  ??敬親王接到彭玉林的這個折子之後,自然願意順水推舟,而皇太後那裏顯然也不想讓他回來和林逸青相鬥,也就“準其所請”了。

  ??而將本是兩江總督的曾九調來京城當兵部尚書,也可以說是“明升暗降”,進一步削弱地方督撫的力量,達到“收權於中樞”的目的。

  ??“林逸青這一次在越南,輕易的便把滇軍和桂軍整頓起來,南拒法人,北平盜匪,練兵的確是有一套的,等他回來,好好的把健銳營練起來,地方疆臣便再不敢輕視中樞了。”敬親王說道。

  ??“聽說他這一次人雖然離了京師,但留下的練兵教程還在,費揚塔琿一直按他留下的教程訓練兵卒,現下已有起色。”齊布琛說道,“王爺有空不妨去看看。”

  ??“要是林逸青沒有對費揚塔琿有所保留,那確是一心為了大乾社稷,不愧為文文忠的門生,得好好的賞他才是。”敬親王點了點頭。

  ??北京城郊,健銳營操練大營。

  ??費揚塔琿又夢到了小時候。

  ??天空仿佛是一張神祇的臉,空白,但深不可測。而他正與那張臉麵麵相覷。

  ??鉛雲沉重地翻滾著,遮蔽萬裏。一點白色從雲端飄旋而下,不緊不慢,仿佛在思量著舞步似的,朝著他的瞳心落下。

  ??不能睡,不能睡。睡著了就會凍死。

  ??費揚塔琿依稀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對自己說道。

  ??於是他竭力睜大兩眼,看著那片六棱雪花在視野中越來越大,終於像一隻白色的小手,輕若無物地掩住了他的左眼。雪花總會被體溫融解,然後如淚滴般淌下眼角,他安靜地等待著。但它竟就停留在那兒,不肯融化了。

  ??男孩有點驚慌,艱難地轉過頭去,看看身邊躺著的恩特恒。玄武部的年輕薩滿仍然望著天穹,如同他每天晚上所做的那樣,然而烏黑的眼珠已經凝凍,再也無法觀察星辰的運行。雪片開始在恩特恒的金色胡子上堆積,他死了有好幾個時辰了。費揚塔琿自己的身體並不比恩特恒暖和多少,他明白,很快這僅存的體溫也會散失。這是興安北地最為寒冷的二月,四日五夜的鏖戰過後,死人與活人都一樣安靜,不是結冰了,就是睡著了。

  ??一匹馬倒在地上,牢牢地壓住了費揚塔琿的大腿和靴子,那是一匹六百斤左右的壯年母馬,即使最強健的武士也難以搬動。他猜想至少有一條腿被壓斷了,卻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在那匹馬凍上之前,甚至還是挺暖和的。

  ??恩特恒還活著的時候,曾試圖幫他把那匹馬推開,好讓他爬出來,可是一用力,血和滑膩粉紅的東西就從恩特恒腹部的傷口湧出來,這一下就要了恩特恒的命。

  ??“費揚塔琿,你要躺著,像個死人一樣。”恩特恒在他最後的時刻喘息著說,聲音細微,卻清晰迅速,“羅刹人會來收拾戰場,但他們很快就會走的。我們的人一定會回來找你,在那之前,絕不能睡著,也不要被羅刹人發現。”

  ??恩特恒費力地從身下抽出自己的狼皮鬥篷,包裹在費揚塔琿身上,然後才重新平躺下去,頭枕在一個死去的羅刹人的腿上,“如果落到羅刹人手裏,千萬別讓他們看見你手上的銀鏈,別讓他們折辱你……”

  ??費揚塔琿等著他繼續說下去,然而他就此沉默了。過了一會,男孩才明白,恩特恒唇邊散出的白氣隻是餘溫。很快,狼皮鬥篷上恩特恒的鮮血凍成了褐色的冰晶。

  ??日落前還有好幾個人活著。有的嚐試爬行,有的低聲哭泣,呼喚他們的保護神和母親。但光線很快消失,如同被巨大的棺材蓋子遮蔽,雪原之夜降臨了。在那個漫長的夜裏,人們的聲音一個個消失,太陽再次升起時,原野上隻剩下一個細微的呻吟聲,喃喃地說著陌生的語言。然後那個聲音被劇烈的咳嗽撕碎,風箱似的吐出最後一口氣。周圍終於完全沉寂下來了。

  ??骨與血,槍與戟,全都相互冰結,形成一片廣闊崎嶇的凍土屍床,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不論是灰發灰眼的羅刹族,或是金發碧眸的哥薩克,還是黑發黑眼的渤族。費揚塔琿自己也將成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不可拆分。

  ??睡著了,就再也別想醒了。小小的聲音在他耳邊絮語。

  ??我知道。費揚塔琿默默回答。

  ??睜大雙眼不再是件艱難的事,眨眼反而需要竭盡全力。除了那些覆蓋在眼珠上的雪片之外,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奇怪的是,寒冷與疼痛都消失了,血管裏流淌的仿佛是溫熱的蜜酒,而不是即將結凍的血液。

  ??這讓他想起三個月前,父親為他舉行的十歲成人禮。

  ??他的生辰在十一月,已下過幾場雪,日出之前分外寒冷。他光著身子哆哆嗦嗦地站在草地上,讓大薩滿剃去他的頭發。恩特恒充當大薩滿的助手,用一桶烈酒摻著新鮮的羊血,從費揚塔琿新剃的頭頂淋下去,使他瘦小的身體上每一寸皮膚都覺得灼熱。

  ??大薩滿敲擊著兩柄短刀,合著單調的節奏,用老駱駝般的高亢聲音吟唱:“吾祖玄武,吾母天馬,匍匐於腳下的是您謙卑的孩子費揚塔琿。他是富樂琿與富蘇裏宜爾哈的兒子,玄武部的利劍,左帳的命定之主,吉勒瑪爾真未來的高貴丈夫……”

  ??費揚塔琿仿佛嗅到成人禮儀式上焚燒羊骨的氣味。對,接下來就該起誓了……他竭力張開綴滿冰碴的嘴唇,念出記憶中玄武部族的戰誓。

  ??“祖宗在上,諸天在上,求您賜予不折之刃,不倦之馬。為頌揚您的意旨與榮耀,吾將流血至命脈涸枯,戰鬥至永不再起。握劍至雙腕成骨,馳騁至蒼穹盡極。”

  ??可是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又或許其實他根本沒能發出聲音。甜美的睡意不容拒絕地擁抱了他。

  ??千裏浩雪寂寂而降。

  ??黑暗中,灼熱的鞭子抽打著他的臉,毫無憐憫地、迅猛地落下,躲閃不開。傷痕從血肉裏迸裂出火焰,劈啪燃燒。

  ??孩子尖叫著醒來,一匹馬受了驚嚇,嘶鳴著從他頭頂跳開。疼痛一路割開皮膚,直流到眼裏,一股溫熱的臊氣鑽進鼻腔。

  ??費揚塔琿眨去眼裏的液體。幾張灰發灰眼的臉俯視著他,以異族的語言相互交談,似乎很驚詫他還活著。他們是羅刹士兵。

  ??有人拔出刀,向他走了兩步,又被同伴阻止了。敵軍三三兩兩地散去,牽著他們的馬,傷兵胡亂綁在馬背上,像一包包貨物,半斷的肢體搖晃著垂落下來。

  ??費揚塔琿逐漸明白,剛才是那匹馬的一泡熱尿把他澆醒了。

  ??有個羅刹士兵半途折返,跛著腳朝他跑來。費揚塔琿咬緊牙關,紅腫的眼睛緊緊盯著那個士兵,身體依然僵硬無法移動。他試著彎曲鬥篷下的手指,卻觸不到手腕上貼肉捆著的匕首與帶著玄武墜飾的銀鏈。

  ??羅刹人在費揚塔琿麵前蹲下,用凍胡蘿卜一樣紅紫粗大的手麻利地把恩特恒給他的狼皮鬥篷剝了下來,抓了把雪,擦去白狼毫毛上結凍的血和馬尿,然後把戰利品搭在肩上,在滿地獠牙般豎立的斷槍之間小心地跳躍著,走了。

  ??費揚塔琿鬆了口氣。臉上那些令人刺痛的液體漸漸冷卻,不那麽疼了。他想睡。不用多久,一切就會再度結凍,給他帶來平靜,撫慰,然後是死亡。

  ??隻有憤怒,微小而清晰的憤怒,像根刺,牢牢地梗在濃重的睡意中。在羅刹人看來,他是一個根本無需對付、也不必費心去處理的小東西。他們把廉價的安寧施予他,異常慷慨。

  ??——那是因為他們也知道我快死了。

  ??玄武之血,戰神之血,祖宗之血,賜予我力量……他竭力抵抗著睡眠的誘惑,默默在腦海中溫習。在這四日五夜的廝殺中,這句話他不知聽過多少次。每一次聽見,就會有一名玄武部戰士的驕傲靈魂隨著血從腔子裏噴薄出來,化為風翼雷蹄的天馬,奔騰而去。若活著不能像那些勇士一樣作戰,至少也要死得與他們一樣光榮幹脆。

  ??如果再有一個羅刹人膽敢靠近的話,他一定能大聲地說出來:殺了我!給予我戰士之榮耀!

  ??雪小了,北風送來零星蹄聲。馬是好馬,馭馬的也是個老到的騎手。聽得出馬已疲了,步履卻還穩健,分明是朝著他的方向緩步而來。

  ??這是祖先英靈聽見了他的祈禱,如他所願,將一個羅刹人引導到他的麵前,好給他帶來榮耀的死亡。

  ??這個念頭讓費揚塔琿心裏一空。行過成人禮後,他就不再是孩子,而是玄武部的勇士。父親說過,勇士的心是一塊石頭,宴飲時與睡眠時一樣寧靜,戰鬥時與死亡時一樣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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