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劉偉的叔叔到哥哥家串門，劉偉特地來找金勇去見麵，金勇在劉偉家吃的晚飯，和劉老師聊到八點多鍾才回來。見叔叔和哥哥不在家便問正在寫作業的弟弟：“大哥呢？”

  ??“他和叔叔到車站裝車去了，說是要裝三車皮條子，兩車廢鋼鐵，能幹到下半夜呢。”

  ??金勇不再說什麽，拿出劉老師給的一本《中國美術簡史》看了起來。這時，哥哥的好友趙隊長進了屋，對金勇說道：“老二，你在家沒事兒吧？趙哥求你幹點活兒行不行？”

  ??金勇笑道：“你是隊長，說話好使。你說吧，凡是我能做到的就沒問題。”

  ??“什麽隊長不隊長的，我現在暫時管不著你，就得求你了。不過求是求，隊裏照樣給你記工分和補助，記在你哥頭上。咱們隊今晚大部分男勞力在車站裝車，沒成想民兵指揮部剛才來人找我要十五個青年民兵到鎮裏執行任務，什麽任務還保密，連我都不告訴。現在已經有了十四人，少一個就得找你應卯了。我帶你們到指揮部集合，人家點名你喊‘到’，叫你幹什麽就幹什麽，幹完就回來。”

  ??“趙哥，我這樣的人去能行嗎？”

  ??“怎麽不行？你們去的時候都得戴帽子捂大口罩，誰能認識誰啊？咱們先到生產隊等著，半夜十二前趕到指揮部就可以了。”

  ??“你找到人當中有沒有馬友德和林耀華？”

  ??“他倆沒到隊裏幹過活，我尋思就算了。別忘了，去的時候戴帽子和口罩。”

  ??金勇心想：“能夠參加這樣的重大行動說明這是對我的信任，‘海外關係’可能不是問題了，那以後有希望入團當兵了，可是趙哥說少個人找我應卯······”

  ??半夜十一點多，趙隊長領著金勇等人戴著口罩來到民兵指揮部。門前黑壓壓的都是人，沒有人大聲說話，大部分人不知道今晚要幹什麽，竟然搞得如此神秘，甚至有點恐怖。張誌強見了趙隊長問：“你的人夠數嗎？”

  ??“夠哇，一共九個人。”趙隊長又小聲說道：“咱們隊基幹民兵都去裝車了，我隻好找普通民兵湊數。有你這個老隊長在這罩著，我尋思這也就不算什麽問題了。”

  ??“你呀，就知道搞副業抓錢，低頭拉車不看路，腦瓜子有問題，繼續下去就是個事兒。”

  ??“好了好了，我虛心接受批評行不行？今晚什麽事兒弄得這麽緊張？你看這些人大氣都不敢出了，怎麽了？是不是發現空投特務了？”

  ??“你別瞎說。把名單交給老李，好讓他安排下去。今天晚上一點全縣統一行動抓捕逃犯，還要搜查個別四類分子和可疑對象的家庭。具體執行任務的是指揮部的人，其他民兵重新編組負責警戒。”

  ??金勇所在的小組共有二十五人，他怎麽也沒想這個小組搜查的竟然是自己的同學李桂蘭家，他盡量把口罩拉長抻開，拉低帽沿，不想讓同學認出自己。好在他被安排在房後警戒，沒有接觸李家人，也不知道屋裏發生了什麽事情。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有個人告訴他任務結束馬上撤離，往回走的路上看見了指揮部的人帶著沒收的書籍，又看到他們鼓鼓囊囊的衣袋心想：“不知道這些人把李家的什麽東西揣自己腰包裏去了······”

  ??行動小組回到指揮部，大家摘下口罩坐下來休息。金勇看見屋地和桌麵堆放著很多收繳來的物品，其中有一台沒有外殼的收音機讓金勇覺得眼熟，好像是當過電工的叔叔組裝的礦石收音機。這時，張誌強看見了金勇，馬上瞪起眼睛問道：“你是怎麽混進來的？出去！”

  ??金勇起身走出屋子，聽見身後趙隊長說：“他是我叫來的，名單上有他，你沒看見嗎？”

  ??“你呀，腦瓜子確實有問題。”

  ??“我有問題是我的事兒，你用不著對金勇大呼小叫的，四隊的人跟我走！”

  ??金勇的心裏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拖著沉重的兩條腿回到家裏，見上屋開著門便走了進去。屋裏亂七八糟，坐在炕沿的叔叔盯著金勇問道：“你幹什麽去了？”

  ??“參加搜捕去了。”

  ??叔叔一個耳光搧過來，打得金勇臉上火燒火燎的痛，叔叔大聲說道：“你是什麽身份？憑什麽去禍害人家？這是你應該幹的事兒嗎？”

  ??嬸娘：“你打他什麽？是他願意去嗎？真是的。”

  ??叔叔歎了口氣滴下淚水，金勇沒有哭，沒有眼淚，心裏暗暗發誓：“張誌強，咱們走著瞧。”他知道叔叔在氣頭上，任何解釋都是徒勞的，現在唯一讓他消氣的辦法就是收拾屋子。金勇把桌子抬起來送到原位，扶起椅子，收拾地上的雜物，在叔叔麵前幹得十分賣力。叔叔走到他跟前說：“你嬸說得對，我不該打你，還疼嗎？”

  ??“不疼了，隻要叔叔能消氣，再打幾下也行。他們來的時候叔叔在家嗎？”

  ??“那時候我和你哥還在車站幹活呢，回來看見家就成這個樣了。他們把放在棚頂上麵的收音機拿走了，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那是壞的，放在棚頂有年頭了，他們願意拿就讓他拿吧，叔叔用不著心疼那玩意兒，明年咱們還去割條子賣錢買一個‘紅燈’牌的收音機。還丟了什麽東西？”

  ??“現在不清楚。好了，明天收拾屋子，去睡覺吧。”

  ??金勇回到下屋開燈，看見哥哥和弟弟睡著了，還看見自己的寶貝箱子被撬開，尹老師送給他的《芥子園畫傳》和袁玉嬌贈送給他的三本小說沒了，頓時氣得兩眼冒火。哥哥醒了，問道：“你怎麽還不睡覺？”

  ??“我剛回來。家成了這樣兒，睡不著。”

  ??哥哥冷笑一聲說道：“睡不著？你也不想想，你去禍害的人家能不能睡著覺。”

  ??“你不用說那個，這次也是替你去的，反正替你一回就得挨一回耳光。”

  ??“我不是基幹民兵，你這次出去和我沒關係，賴不到我頭上。”

  ??金勇不再說話，脫了衣服躺下來用被子蒙了頭在想：“假如父母活著能挨打嗎？假如父母和袁玉嬌的父母一樣有多好······”想著想著淚水淌了下來，濕了枕頭。

  ??第二天清晨，金勇和叔叔、哥哥一起把屋子徹底整理打掃一遍，讓人看不出遭受過劫難的痕跡。金勇吃了早飯去了馬家後院練拳，和以往不同的是打的更加凶猛，力道十足，直打得手臂酸麻渾身出汗方肯罷手。回到家聽見上屋有人說話，聽聲音知道是趙隊長來了。他從鍋裏拿出飯菜，坐在鍋台邊吃邊聽屋裏的聲音。聽趙隊長說道：“金叔，你可千萬別把這個當回事兒，更不能往心裏去，就當成走路摔個跟頭得了。他們隻是懷疑那個收音機有問題，那就讓他們拿去好了，讓他們好好檢查一下是不是電台，等到他們弄清楚不是電台真相就大白了，我看這事對咱們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是件好事兒。”

  ??“昨晚為這事兒我都睡不著覺了，尋思怎麽這麽倒黴，家還能被人抄了，不知道根底的還以為咱是大奸大惡的壞人呢。不瞞你說，我現在想開了，我父親在國外死活不知道，幹什麽也不知道，換了誰都會懷疑這件事兒，都會懷疑我在說謊，這很正常。我覺得昨晚的搜查對我隻有好處沒有壞處，這樣可以證明我的清白，我相信上級組織早晚會給我一個解釋。”

  ??“叔哇，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事兒就算過去了，咱們該睡覺還得睡覺，該吃飯還得吃飯，不要有太多的想法。老二哪去了？昨晚把他嚇著了。老張不講究，都是一個隊的人裝什麽燈？我都說老二是我領來的，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給誰看？老二走後我和他沒客氣，和他好一頓吵。照比說他也算長輩，可他不能這麽欺負人。不是說嘛，‘和尚不親廟親，好賴不濟一隊人’，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小趙，這回我得勸你了。這次搜捕活動不是他搞的，怪不到他頭上。我昨晚懷疑他是不是借這次機會泄私憤，可又一想不像這麽回事兒，我哥已經死了好幾年，他的火氣也應該消了，再說他也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從他到鎮裏工作，馬上開始抓生產抓治安，搞得還不錯，我相信他的為人。”

  ??“我隻知道他和金大哥有過節，到底是怎麽回事就不知道了。”

  ??“這話說起來有年頭了。那時候還沒成立人民公社，咱們這兒和雙河那邊是一個大區，我哥是副區長。張誌強歲數小有文化，那時候識字的人不多，我哥就把他調到區裏工作。他處的頭一個對象是辦公室的書記員，開頭兩人關係挺好的，後來不怎麽鬧掰了，總是吵架，誌強還打了那個姑娘，我哥兩頭勸，勸他們別把事情鬧大了，因為都在區裏工作，影響不好。可是誌強性子急，感情的事兒沒擺平非要和姑娘結婚，姑娘堅決反對，他就在晚上跑到姑娘宿舍想要把生米做成熟飯。那天晚上正好我哥值班，聽聲音不對跑進去打了誌強幾個耳光，當晚就把他攆回家了。第二天開會決定解除他在區裏的工作，下放到咱們隊，那時候叫互助組，給了他監督改造兩年的處分。這一下他和我哥就成了冤家，一直沒解開疙瘩。後來因為父親的事情我哥也被撤職安排在咱們隊。按照老張的說法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兩人在一起談過好多次，是不是解開了他們之間的疙瘩我不清楚，從表麵上看我哥在世的時候兩人關係還算是不錯。，現在張誌強是領導，曾經又是咱們隊裏的人，當過隊長，為了他的工作不論什麽原因都得給他留麵子，剛才說的這些話別傳出去。”

  ??“你放心，我不會對別人亂說的。我得去看看老二，昨晚把他嚇著了，和他說兩句話。”

  ??“這小子每天都是東一頭西一頭不著個家，現在說不上跑哪去了。”

  ??“我上那屋看看，他不在家我就走了。你在屋，不用下地。昨晚累夠嗆，到家又嚇夠嗆，你就在炕上好好休息緩緩神兒吧。”

  ??金勇這時候吃完飯回到了下屋正對著空箱子發呆，趙隊長開門進來說道：“老二這不在家嘛，你叔還說你東跑西顛不著家。怎麽樣？昨晚嚇壞了吧？”

  ??“沒有，趙哥坐吧。我哥不知道跑哪去了。”

  ??趙隊長坐下來說道：“你哥上土產公司幹活了。他勤快手巧，幹活不打怵，是響當當的棒勞力。我來找你就是想說說昨晚的事兒，昨晚讓你臉受熱了，這是我的責任，你就諒解趙哥一次好不好？”

  ??“趙哥說哪去了？趙哥什麽責任都沒有，用不著我諒解。再說了，憑你和我哥的關係，我要是有想法就是和自己的哥哥過不去了。”

  ??趙隊長拍拍金勇的肩頭說道：“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再就是你得諒解那個老張，你得叫他張叔，有些話他不該說，你走以後我和他吵了很長時間，最後他也服了，覺得自己過分了，他說你還是個孩子，不該那麽對待你，他抹不開麵子托我和你說一聲。你看看，我和他吵，這邊我又覺得對不起你，弄來弄去我兩頭落怨，裏外不是人。我頭一回遇到這種事兒，你說我屈不屈？”

  ??金勇笑了笑說道：“那你怨不得別人，誰叫你當隊長了。”

  ??趙隊長也笑了，說：“你這就算諒解張叔了嗎？”

  ??“人家是民兵指揮部的副總指揮官，我敢說不諒解嘛，人家隻要動動手指頭，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扁扁的。”

  ??“好了好了，聽趙哥的話，不要胡思亂想，出去也不能亂說話。你也是我的弟弟，我不想看見你吃虧。”

  ??“我記住趙哥的話了，保證不亂說話就是了。我看了，說也沒有用，隻能添麻煩。”

  ??“你這麽說對是對，可我看你心裏還有點怨氣，你得想開才行。我走了，到土產公司看看有沒有什麽活，再看看你哥幹什麽。”

  ??金勇送走了趙隊長，在門口看見梁坤晃晃蕩蕩走過來，問他：“你怎麽了？喝醉酒了嗎？”

  ??“我喝什麽酒？我上哪喝酒？”

  ??“你遇到什麽事兒讓你這麽不開心？說來聽聽。”

  ??“不開心的事兒誰都有，不說就是了。咱們進屋說話行不行？”

  ??“好好，進屋進屋，別讓咱們梁大人站在外頭。”

  ??兩人進了下屋，梁坤說道：“你聽沒聽說昨晚有好多人家遭了難，我舅舅讓人抄了家。”

  ??金勇開門朝外看了看，然後關門小聲說道：“俺家也遭難了，讓人翻了個底朝上，叔叔在那屋慪氣呢，咱們說話小聲點兒。”

  ??梁坤吃了一驚：“我的天哪，有這事兒？你家怎麽了？什麽毛病？”

  ??“海外關係嘛，俺家有裏通外國的嫌疑呀，他們把一個破收音機當成電台拿走了。我叔叔說讓他們抄家拿走收音機是好事兒，隻有這樣才可以證明俺家的清白。”

  ??“這次沒人打你嗎？”

  ??“沒有哇。”金勇不想說出叔叔打他的事，“我丟了四本書，我得想辦法弄回來。”

  ??“拉倒吧，不就是幾本破書嘛，我還以為是什麽金銀珠寶呢。”

  ??“你可真能說笑，俺家要是有金銀珠寶就不能這麽可憐了。四本書對我很重要，一本《芥子園畫傳》是咱們尹校長送給我的，三本小說是在高陽鎮小學的時候一個同學送給我的，都有紀念意義。不管是天塌地陷也得把這四本書弄回來，要不然對不起老師和同學。”

  ??“那就把喬仁山他們都找來一起合計一下，看看怎麽辦好。”

  ??“我都不想和你說就更不能和他們合計了。我想走一步險棋，一旦失敗由我自己承擔，絕不能連累你們。”

  ??“那我和你一起幹，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我絕沒有怨言。你說用什麽辦法把書弄回來？”

  ??“我想過了，我去跟他們要書肯定不行，為了幾本書又不值得求人幫忙，就一個辦法，去把書偷回來。”

  ??“你以前沒偷過東西，沒有經驗。我比你強，偷過花生偷過梨，還是讓我來吧。”

  ??“不行。他們認為這些書是‘三黃四舊’的東西，和你偷那點吃的東西性質不一樣，你別靠前，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什麽‘三黃四舊’，偷書不算賊，沒什麽大不了的。你知道這些書放在什麽地方？”

  ??“我知道，就放在指揮部旁邊的倉庫裏，晚上隻有六十多歲的老孫頭值班，到了下半夜就睡覺了。”

  ??“你一個人去不行，得有個人把風，要不然你有可能讓人堵屋裏了。你看這麽辦好不好？你進去偷書，我給你把風怎麽樣？”

  ??“我還是不想把你牽扯到這件事裏來。”

  ??“你怎麽不相信我呢？我是怕事兒的人嗎？”

  ??金勇想了一陣說道：“那好吧，就咱倆，其他人都不能告訴。我還得去指揮部轉一圈，看看地形路線，摸摸情況，你回家吧。”

  ??“行話叫踩盤子，咱們一起去。”

  ??金勇、梁坤兩人在指揮部門前走了兩個來回，前後轉了一圈回來，梁坤想到一個問題：“咱倆得晚上動手，還得下半夜，咱們下半夜能從家裏出來嗎？”

  ??“是啊，這是個問題，不好辦呢。”

  ??“好辦。林耀華找過我，說他父母串門沒回來他自己看家，想叫我給他做伴。這是三天前的事兒，我給忘了，現在不知道他的父母回沒回來，要是沒回來咱倆就到他那住。走。咱們到他家看看。”

  ??“要是在他家住的話，這事兒就能瞞不住他了。”

  ??“可能瞞不住，那怎麽辦？”

  ??金勇想了想說道：“先別急著告訴他，看情況我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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