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吞魯(十)
作者:泱泱大明      更新:2021-09-22 07:26      字數:4433
  “完勳,汝怎麽來了?”

  舟山落伽山島上,平西伯王朝先見到了王翊。

  魯監國麾下將領中,王翊和王朝先關係最好,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

  “平西伯,一言難盡,大蘭山危急,吾打算找監國求援兵”。

  “監國在普陀山島,隨吾來!”

  自從被何騰蛟誘降了不少兵馬後,為了防止部下逃跑,魯監囯不敢再待在大磨山島,而是將軍隊重新駐紮在普陀山島和落伽山島,這二島比較狹小,朱以海令部下待在船上,輪流登陸休整。

  王朝先、王翊來到普陀山島朝見魯監國朱以海。聽王翊說完大蘭山的情況後,朱以海眉頭緊皺。他現在僅剩最後的兩萬兵馬,清軍主力皆在大蘭山,即使全軍去救,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可見死不救吧,又怕部下寒心。隻好說自己要考慮一下,讓二人先下去休息等候。

  他召來定西侯張名振、禮部尚書吳鍾巒、戶部尚書孫延齡、吏部左侍郎朱永佑、兵部右侍郎李長祥、張煌言、國子監祭酒徐孚遠、太常寺卿任廷貴等重臣商議。

  吳鍾巒、孫延齡、徐孚遠主張救;朱永佑、李長祥、張煌言、任廷貴主張放棄大蘭山,在舟山與清軍決戰。

  張名振忽然道:“監國,您何不施驅虎吞狼之策?”

  “驅虎吞狼?”

  “正是。清軍是虎,靖軍是狼。清軍攻打大蘭山,目標是衝著舟山來的。監國您何不暫時撤出大蘭山,在普陀山坐觀清軍和靖軍交戰。虎狼相爭,蛟龍得利,不管他們誰勝,自身的傷亡必然慘重。您便可趁機擊之,奪舟山為基業”。

  朱以海點了點頭,又道:“張卿此言雖善,可大蘭山裏被包圍的數萬忠良怎麽辦?”

  張名振慨然歎道:“為大事者,不拘小節,事到如今,也管不了大蘭山了”。

  “唉!”

  朱以海長歎一聲,喚來王翊,跟他說自己剛剛兵敗,實在沒有能力救援大蘭山,讓他盡量把大蘭山軍民轉移到舟山。

  “監國”,王翊流淚了,“大蘭山被韃子團團圍困,他們又如何轉移得出去呀?”

  朱以海亦淚流滿麵,朝著王翊深深一拜:“王卿,孤對不住汝和大蘭山的將士啊!”

  這一拜,讓王翊再也說不出話,給朱以海施了一禮,踉蹌著退下。

  王朝先聽聞此事,等張名振走出廳堂,一把揪住衣襟,“汝出的好主意!居然置大蘭山眾兄弟的性命於不顧!”

  張名振亦大怒:“吾一心為主,問心無愧!”

  二人越說越僵,居然扭打起來。

  吳鍾巒、朱永佑等急忙拉架。

  王朝先和張名振的矛盾由來已久。

  張名振原先是台州石浦遊擊,魯監國航海時,他護衛著朱以海飄泊在海上,忠心耿耿,深受朱以海信任。王朝先原先是肅虜侯黃斌卿的部將,因為不滿黃斌卿的壓製,才投奔的朱以海,雖然也是魯軍核心將領,但在朱以海心裏的地位,和張名振沒法比。

  魯監國對張名振非常信任,委以節製諸軍大權,王朝先感到不公平,內心十分不服氣。張名振治軍又極嚴厲,多次侵犯了王朝先的利益,王朝先很氣,多次聲稱要教訓張名振。此次終於爆發。

  ??

  “汝是說王朝先和張名振打起來了?”

  浙閩總督何騰蛟精光爍爍地盯著魯監國的戶部尚書孫延齡。

  孫延齡早已被何騰蛟收買,成了其在魯軍內部的耳目。

  “正是,此乃吾親眼所見”,孫延齡一臉諛媚。

  何騰蛟沉吟良久,忽然走到孫延齡身邊,拍了他一下肩膀。

  “孫尚書,汝立大功的機會到了。務必要想辦法深化二人的矛盾,拉攏王朝先歸順監國靖王殿下。汝放心,事成之後,本督一定給汝敘功”。

  被何騰蛟拍了肩膀,孫延齡受寵若驚,這意味著自己已經被何督憲視為自家子侄輩看待了。何其榮光!

  當場誇口道:“督憲放心,下官一定想辦法挑撥二人,讓王朝先盡快歸順我靖軍!”

  孫延齡立即采取行動,他管著戶部倉庫,在分配各類物資時,故意偏袒張名振,多給物資;減少王朝先的物資供應。又故意放出風,讓王朝先知道。

  王朝先聽說後,十分生氣,吵了幾次,鬧到朱以海那裏,最後不了了之。

  王朝先越發覺得朱以海偏心,怨言越來越多。

  浙江巡按查如龍也對王朝先施展政治手段,派原魯軍舊將定遠侯石仲芳,拉攏了王朝先的部將張濟明、呂廷紀。

  張濟明、呂廷紀二人不斷地在王朝先身邊說靖軍的好處、魯監囯的不是。

  隻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

  王朝先的信仰終於動搖了,偷偷歸順了朱亨嘉,成為了何騰蛟埋在朱以海身邊的又一顆暗棋。

  ??

  “稟督憲,末將在大蘭山、太平山之間的一座山峰中,發現了賊軍蹤跡”,清提督田雄興衝衝地向浙閩總督陳錦稟告。

  “好,田提督,本都給汝記一功”,陳錦大喜,立即調集田雄、肖起元、馬進寶、張國勳、馬信諸將,圍攻義軍。

  激烈的戰鬥打了三天三夜,清軍終於攻上了山頂。

  “殺”,毛明山砍倒了一個清兵。

  清軍天台守備徐守賢,搭起箭瞄準了毛明山。

  “小心”,黃宗道推開毛明山。

  “嗖”,徐守賢第二枝箭到了,射穿了黃宗道的脖子。

  “老黃”,毛明山眼紅了,撲上去,抱著徐守賢滾下了山崖。

  戰鬥結束了,陳錦登上了山頂,欣賞著遍地的死屍,這是他的捷作。

  “督憲,吾軍共殲滅賊人一萬,另外還俘虜了萬餘賊人家眷,如何處置?請督憲示下”。

  “哼”,陳錦冷哼,“這山上皆是些冥頑不化的慣賊,沒有什麽家眷,俱殺訖報來”。

  “是!”

  哭叫聲震天,半天工夫,平靜了下來,一萬多義軍家眷,連老人帶孩子,全被殺光。

  剿完了義軍,陳錦令部下封住各處山口,繼續賴在山中不走。

  諸將不解:“督憲,賊寇已經蕩平,緣何不撤?”

  陳錦冷笑:“時間這麽短,難免有漏網之魚。給本督封住山口,五百人為一股,去各個山頭洗山”。

  所謂“洗山”,就是要把山上的人,不管是義軍還是山民或者隱士,隻要是用兩條腿走路的,俱殺之。

  殘酷的洗山進行了大半個月,又殺了萬餘人,四明山幾乎被殺空了,清軍方才撤退。

  “啊”,毛明山悠悠地醒來,一摸,身下壓著一具屍體。

  想起來了,自己當時抱著一個韃子墜下了山崖,樹枝和韃子的屍體緩解了下墜之勢,救了自己一命。

  毛明山從屍體上撿了些幹糧,又采了些野果,往山上走去,隻見遍地的死屍。

  太慘了!這些狗韃子,居然連老人和孩子都不放過。

  暗暗發誓,血債要用血來還。

  ??

  “經略,監國不肯發援兵,您何不去求浙閩總督何騰蛟,他部下可是有數萬雄兵,兵力比監囯強得多”,左右勸王翊求何騰蛟。

  “住口”,王翊喝道,“忠臣豈可事二主?”

  左右不敢再勸,“經略,那吾等下一步去哪裏?”

  “回大蘭山”,王翊的目光堅定如鐵,“吾要和弟兄們同生共死!”

  普陀山島上,兵部尚書李向中勸朱以海:“監囯,王翊沒從您這裏請到救兵,須防他投靠靖軍”。

  朱以海歎了口氣:“此事是孤對不住王完勳,他若想棄孤投靖,爾等不要阻攔,隨他去吧”。

  ??

  一艘小船,載著王翊和十幾名部下在寧波府觀海衛登陸。

  一路潛行至清賢嶺、丁山、太平山、東山、大蘭山各處,遍地的死屍,沒有看到一個活人。

  來到了大蘭山,在一座山峰上發現了兩萬多具屍體,皆已經腐爛,隻能從遺留的旗幟、衣物上看出,是自己的部下。

  親兵王三忽然嚎啕大哭,他的妻兒都在山上,“王經略,要報仇啊!一定要報仇啊!”

  “這個仇一定要報”,王翊的目光欲噴岀火來。

  “王經略,吾等去哪?”

  “去奉化,聽說那裏還有義軍活動,吾等去奉化招兵買馬”。

  王翊有這個自信,雖然他現在一沒有銀子、二沒有人,但他是王翊,大明朝的經略直浙兵部右侍郎兼左副都禦使,隻要把這杆大旗一插,隨時都能組織起人馬。

  可惜,天不從人願,剛至奉化,就遇到了一支清軍。

  “站住,幹什麽的?”

  領頭的什長喝問。

  王翊也不多說,一刀砍翻什長,想奪路而走。

  走不掉,清軍數量很多,封住了整座山峰。

  所有的親兵都戰死了,王翊的刀砍卷了刃,力盡被擒。

  奉化是彌勒佛化身——布袋和尚的出家、得道、圓寂、歸葬之地。

  雪竇山雪竇寺,浙江巡撫肖起元恭敬地給彌勒佛上了柱香。

  部下來報,“撫台,大喜事,抓住了大蘭山匪首王翊”。

  “咣當”,肖起元手上的香燭落地,“哎呀,這雪竇寺的彌勒佛可真靈啊!”

  ??

  聽說抓住了王翊,浙閩總督陳錦興衝衝地帶著提督田雄、總兵馬進寶等親自審問。

  又是威逼又是利誘,王翊均不為所動,要求速死。

  陳錦舍不得殺他,還做著誘降的美夢。

  王翊大怒,破口大罵,逮誰罵誰,陳錦、田雄、肖起元、馬進寶罵了個遍。

  陳錦本來就是個暴脾氣,家裏的仆人幾乎都挨過他的鞭子,最是受不得氣,遂下令三日後處斬。

  聽說三天後韃子要斬自己,王翊從容自若,把服飾穿戴得整整齊齊,每天都梳理鬢發,洗滌麵容。

  看守他的清兵很奇怪:“您都是快死的人了,幹嘛還這麽講究?”

  王翊道:“無他,使汝曹見此漢官威儀也!”

  看守很羞愧,見王翊皆不敢抬頭。

  砍頭的日子到了,陳錦被王翊罵怕了,沒去,令田雄監斬。

  田雄欲殺之提升士氣,令眾軍集結,在軍前處斬。

  斬前最後一次勸降,田雄剛開口,王翊坐在地上,指著他罵:“不必多言!成敗利鈍,是天意造成的。汝等知道些什麽!”

  田雄怒了,自從官當大了以後,已經很少有人敢指著他罵了,令人掰斷了王翊的手指,捆在木樁上。

  王翊罵不絕口,田雄又令眾將射之。

  一將射中王翊肩膀,王翊挺著胸,如同一根直木,不稍晃動。眾人皆稱奇。田雄親自射,一箭射中麵頰,仍然紋絲不動。清兵無法,殘忍地割斷了王翊的咽喉。

  為了恐嚇反清人士,陳錦下令將王翊的首級懸掛於寧波府城西門城樓之上。

  “唉!”

  寧波西城之下,義士陸宇鼎痛不欲生,他和馮京第、王翊皆是好友,將馮京第的手臂葬於馬公橋下後,又想搶回王翊的頭顱。可韃子看守太嚴,陸宇鼎隻能時時徘徊於城樓之下歎氣。

  這一日,他又仰望著戰友的頭顱不忍離去。

  “陸兄!”

  忽聞一聲低呼,回身一看,是義士江漢。江漢追隨魯監囯的大學士錢肅樂起義,兵敗後流落於民間,特意為王翊之頭而來。

  兩人合謀,在中秋節龍舟競渡時盜頭。

  中秋節到了,寧波城千艘龍舟競渡,好不熱鬧。江漢扮作清將上樓巡視,一刀斬斷吊頭的繩索,等候在城樓之下的北鬥河中的陸宇鼎,一把接住頭顱,當即回家,藏於秘室。

  此後,每逢寒食、重陽,陸宇鼎就浮舟月湖,長歌當哭,以祭王翊。每逢王翊祭日,他便備好雞一隻、酒一壺,與王翊的首級對飲、聊天,仿佛老友還在人世。一直持續到十一年後,陸宇鼎去世,家人才在密室的口袋中發現了王翊首級,偷偷運到馬公橋下,與馮京第合葬。

  ??

  王翊殉囯後,無數仁人誌士寫祭文祭之。

  消息傳到了長沙,朱亨嘉覺得自己身為監國,也應該寫一篇。本來這種事,自有手下的鴻儒代筆。但是朱亨嘉覺得,讓人代寫,是對英烈的不敬。自己寫得再差,也是一番心意,堅持要自己寫。寫了很久,一篇文采不佳,但是感情真摯的《祭王翊文》終於完成。其文如下:

  嗚呼哀哉!公之生於世,三十有六年。或曰禍福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然忠臣烈士之氣,貫於長虹,何懼禍福哉!

  民有父母,國有棟梁;衣冠可複,斯文有傳;義士有所恃而不恐,奸賊有所畏而不為。譬如山川,不見其運動,而恩澤惠於千秋。

  嗚呼!昔板蕩之際,禦史王君薦公於餘姚,受命於危難之間,舍生忘死,與韃虜相搏。胡酋有心腹之患,大明有泰山之安。

  公果敢之氣,剛正之節,至死而不衰。天下之無賢不肖,且猶為涕泣而歔欷。

  聞公之喪,義當親身往吊,而懷錄不去,淚濕衣襟。緘詞千裏,以寓一哀而已矣!誓揮師北指,慰我公之靈。嗚呼哀哉!尚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