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吞魯(九)
作者:泱泱大明      更新:2021-09-22 07:26      字數:3225
  “長升兄台鑒:兄以孤臣之身,與我朝相抗,縱斧鉞加身,亦不改誌,弟甚敬之。然我朝已得天下,君明臣賢、四海歸心。偽明魯王,盤踞於窮山惡島,惟苟延殘喘耳!縱兄勇冠三軍、才為世出,又能奈何?望兄棄燕雀之小誌,慕鴻鵠以高翔,早日來歸,勿做當車之螳臂,徒增笑耳。且聞兄至孝,何忍累及令堂?前日令堂小恙,弟已奉養在餘姚矣!山中嚴寒,即刻始歸,勿迫弟為不忍為之事。弟錦,泣拜!”

  這一日,王江正在和王翊議事,忽報手下捉住了一個清廷的探子,帶來清廷浙閩總督陳錦寫給他的一封信。

  折開一看,便是上麵的內容。

  陳錦的這封信,聽起來很客氣,實則陰險歹毒、語帶殺機。中心意思隻有一個:你娘已經被我關在了餘姚縣(“弟已奉養在餘姚矣”),趕緊下山投降(“即刻始歸”),不然就殺了你娘(“勿迫弟為不忍為之事”)。

  “卑鄙、無恥、下流!真小人也!”

  王翊氣得大罵。

  王江麵容沉重,一句話不說,怔怔地落下淚來。

  王翊擔心地望著王江:“長升,汝沒事吧?”

  王江忽然跪倒在王翊麵前:“完勳,老母被擒,吾不可不回。吾若回去,絕不會泄露山寨機密、出賣山中兄弟。汝若信吾,便放吾歸家,救老母性命;若不信吾,便請殺吾”。

  王翊長歎:“人孰無母?吾與長升兄相交多年,又豈忍加害?明日,長升兄便下山吧”。

  次日,王翊令黃宗道送王江下山,黃宗道送了很遠、很遠,一直送到清軍控製區邊緣。

  王江心下感動:“黃都督趕緊回去吧,再往前就不安全了”。

  黃宗道欲言又止,王江問道:“怎麽,汝還有事?”

  “王副憲,您以後還會回來,和我們一起打韃子嗎?”

  王江眼睛一酸:“隻要吾王江不死,一定回山寨和弟兄們重逢!”

  ??

  清廷浙江巡撫肖起元登上山頂,問左右:“這就是號稱‘四明第一山‘的雪竇山?緣何得名?”

  “撫台,此山有乳峰,乳峰有竇,水從竇出,色白如乳,故稱雪竇山”,奉化知縣一臉討好的諛笑。

  如果說大蘭山是四明山脈的心髒,雪竇山,則是四明山脈的最高峰。

  肖起元觀察了一下地形,淡淡地下令:“在此布防,不得放一個賊人逃往奉化”。

  東邊的肖起元封住了雪竇山,南邊的田雄推進到了北溪,西邊的馬進寶占了平岡寨,北邊的張國勳攻取了丁山。

  王翊義軍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他決定去舟山,向魯監國求援兵。

  王翊對毛明山說道:“毛賢弟,吾此去舟山請監囯發援兵,山寨的事就拜托給汝了”。

  毛明山肅容道:“王經略放心,末將一定守好山寨!”

  王翊又瞪了黃宗道一眼:“汝性子急,吾不在,做事不可毛躁”。

  黃宗道撓著頭,嗬嗬直笑,“王經略放心,末將一定約束好自己”。

  王翊交待完山寨事務,即刻往舟山,請魯監國發援兵。

  ??

  一隻毛驢,馱著一個中年文士,來到了清軍大營。

  營門口的清兵不耐煩了:“汝是哪裏來的酸秀才,活得不耐煩了?敢闖軍營!快滾!”

  “吾就是爾等要抓的王江”。

  “啥?王江,大蘭山反賊的二首領?”

  清軍聞言大驚,紛紛聚攏來,生怕他跑了。

  “哼”,王江一拂袖子,“吾既然敢來,便不會跑”。

  聽說抓住了王江,陳錦大喜,親自審訊。

  不料王江卻說自己下山,隻是為了救母親性命,絕不賣友求榮。不論陳錦怎麽威脅逼迫,堅決不肯泄露義軍行蹤。

  陳錦大怒,欲殺之泄憤。

  “殺不得呀,督憲,留此人的性命有大用”,漢奸嚴我公急勸。

  “此人不肯與我大清合作,留他性命何用?”

  嚴我公笑道:“此人在賊軍中威望極高,您可以帶著他在多種公開場合露麵,四處宣揚王江已歸順吾大清,必能動搖賊寇軍心。您還可以表麵待之以寬,暗中使人密切監視於他。看看都有哪些人經常和他聯係,這些人必定是賊人隱藏在城中的同黨,可一網打盡”。

  “妙啊”,陳錦看著嚴我公大笑,“嚴兄啊嚴兄,幸虧汝歸順了吾大清!汝若是肯為那偽明魯王盡忠,這大蘭山賊寇可就不容易剿嘍!”

  ??

  嚐到了用人質誘捕王江成功的甜頭後。陳錦下令,搜捕義軍將領家屬。

  大有收獲,部下回報,抓到了張煌言的父親張圭章。

  嚴我公急忙向陳錦道賀:“恭喜督憲,張煌言必降!”

  “哦,嚴兄何以如此自信?”

  “督憲有所不知,吾與張煌言有舊。此人十二歲時母親去世,全靠老父親含辛茹苦地把他帶大,父子之間感情極深。您抓了他父親,此人必降!”

  “哈哈哈,如此甚好!”

  陳錦親自接見了張煌言的父親。

  張煌言的父親張圭章,曾經做過大明朝的刑部員外郎,級別相當於後世的市長助理,官宦世家,見過世麵。

  一見陳錦,督憲長督憲短的,客氣得不得了。

  陳錦板著臉:“老先生可知罪?汝子張煌言反叛大清,當誅九族!”

  “哎呀,冤枉啊,督憲。這逆子不識天命,居然敢對抗大清。吾早已和其斷絕了父子關係,將其從族譜中除名了”。

  張圭章叫起了撞天冤,又拿出了族譜。

  陳錦一看,果然將張煌言除了名,神色一緩,“老先生固然深明大義,但令郎孤懸荒島也不是個事。何不寫信勸他歸降?隻要他肯降,本督保證既往不咎”。

  “哎呀,陳督憲仁慈啊!您肯饒恕逆子,是那小畜牲的造化。吾立即寫信勸他歸順朝廷”。

  刷刷刷,筆走龍蛇,行雲流水間,一封家信一揮而就。

  陳錦一看,上麵先是稱讚大清皇上聖明,百姓安居樂業;然後是痛斥張煌言糊塗狂悖,怎麽能反叛這麽聖明的大清皇帝陛下?接著又勸張煌言幡然悔悟,趕緊投降,不降便是不孝,上對不起大清皇帝,下對不起天下萬民;最後,告誡張煌言,若是能醒悟,重新做人,一定要感謝陳錦的大恩大德。

  陳錦十分滿意,誇了張圭章幾句走了。

  送走陳錦,張圭章立即又寫了一封信給張煌言。

  上麵寫道:“兒啊,剛才那封信是陳錦那狗賊逼為父寫的,實非為父的本意。汝能為大明盡忠,護衛我漢家衣冠,為父十分欣慰,為有汝這樣的好兒子而自豪!可惜為父老了,不能和汝一起奮勇殺敵。隻能在後方,默默地看著汝為囯家奮戰。家裏的事,勿須擔心,千萬不可投降,辱沒了我老張家的祖宗”。

  說也湊巧,這兩封信一前一後發出,卻幾乎同時到達張煌言手中。

  第一封信到的時候,張煌言正在和妻子董氏一起吃飯。

  董氏見信大驚:“夫君,您要聽了咱爹的話,便是對國家不忠;可要不聽咱爹的話,便是不孝。這可如何是好?”

  張煌言哈哈大笑:“知父莫若子,這必定不是咱爹的本意。夫人且等著,很快就會有第二封信來了”。

  真得是又巧又快,吃完飯,張圭章的第二封信便到了。

  看完第二封信,張煌言激動得熱血沸騰、心潮澎湃。

  此時的他隻有三十歲,正是年輕輕狂的時候,遂決定給陳錦回一封信,好好戲弄戲弄這個狗漢奸。

  張煌言寫字的架勢和張奎章如出一轍。刷刷刷,筆走龍蛇,行雲流水間一封集抒情、明誌、諷刺、蔑視於一體的回信一揮而就。

  交給使者,回送於陳錦。

  使者將回信交給陳錦的時候,陳錦很高興,認為肯定是張煌言的悔過書。

  結果,拆開一看,鼻子都氣歪了,“哎呀呀,氣煞我也!”

  信是這麽寫的:“蒙您鄭重地寫信給我,我的內心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是不是我對大明的忠誠,還不足以讓天下人相信,以致於您居然認為能夠勸降於我?您是清朝的大官,我是大明的孤臣,咱倆的身份、誌向完全不同啊!跟您不一樣,我早就把功名富貴看得如浮雲一般。成敗利鈍,讓我們聽從上天的安排。我是寧可做文天祥,也絕不做許衡的;您雖然做了劉秉忠,為什麽不能做陸秀夫呢?如果說,因為我反抗清朝,造成家鄉生靈塗炭,那麽我解散兵馬又有什麽難的呢?隻是,您憑什麽認為清虜的統治就一定能鞏固,自己這一方就一定能最後獲勝呢?我對國家的這一點點忠貞赤誠之心,希望您能夠理解。以後,就請不要再派使者來勸降我了”。

  這封信語氣十分客氣,卻噎得當漢奸的人氣都喘不過來。

  裏麵有諷剌,你寫信勸我投降,說明我反清的態度還不夠堅定,讓你以為我還有投降的可能;有鳴誌,我要做文天祥,不做許衡;有反勸,你為什麽一定要做仕元的劉秉忠,不做為大宋殉囯的陸秀夫呢?有自信,成敗在天,別以為清虜就一定能贏;有決絕,下次不要再派人勸降我了,來也沒用。

  陳錦好一陣子才恢複了平靜,對漢奸而言,最恨的就是忠臣義士,他們越忠,就顯得自己越奸。咬牙切齒:“張煌言啊張煌言,抓住汝以後,吾非剮了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