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作者:黍寧      更新:2021-06-08 19:52      字數:3725
  置身於修羅場正中,張幼雙麵無表情地默默蹲下身。

  “讓我緩緩——”

  “承望……呃,承望哥,我說我不喜歡你你信嗎?”

  陸承望:……

  好在這個時候周霞芬自覺抓到了把柄,拍著大腿又幹嚎起來。

  “要死了,家門不幸啊!怎麽出了這麽個小賤種啊!”

  “偷家裏的錢也就算了!沒出嫁就惦記上男人了!你個賤沒廉恥的小淫|婦!你不得好死!”

  嗯,眾人當然不會以為是陸承望和她暗通款曲。

  陸承望是什麽人!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優質潛力股,想嫁他的姑娘能繞老街一圈兒,犯得著和她這個“大齡剩女”勾勾搭搭嗎?

  按理說陸承望這個時候明哲保身最為合適,又或許是周霞芬實在罵得太難聽了。

  一向好脾氣的陸承望都忍不住變了臉色,厲喝道:“周嬸子!”

  周霞芬愣了一愣,又開始玩命兒的幹嚎。

  田翩翩怔怔地看著陸承望將張幼雙護在了身後,眼眶泛紅,往後倒退了一步。

  張幼雙麵無表情從陸承望身後探出個腦袋出來,揚起聲調:“你這嚼舌頭老□□!就你這幾個棺材本也不想想我看得上嗎?!這錢都是老娘我自個賺的!”

  陸承望:……他突然覺得頭開始痛了。

  周霞芬氣得一個倒仰:“你說你這錢是你掙的!你大字不識幾個!拿什麽和人家這念過書的搶生意!”

  “小□□!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

  偏就在這時。

  人群中忽地響起個驚疑的大嗓門。

  一路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了老街這兒,吳昌剛一踏入老街,立刻就傻了眼:“誒唷!怎麽這麽多人啊!郎君你快來看呐!”

  眾人這視線齊刷刷地匯聚了過來。

  吳昌也懵了。

  麵前這情況,怎麽貌似看起來有點兒不對勁?

  “呃……你們這兒可有個叫張幼雙的娘子?”

  就連原本還在號喪的周霞芬都止住了幹嚎。

  大老遠就聽到這號喪的動靜,吳修齊甫一下轎子,就忍不住皺起了眉。

  男人是足白靴,穿著件紅青色暗花紗繡十二團鶴紋的直身,腰白魚墜兒,麵容沉靜,手指上戴著個青玉扳指。

  卻說眾人瞧見吳修齊俱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可不是吳家大郎嗎?!

  越縣統共就那麽點兒大,吳家這好似地頭蛇一般的存在,吳家大郎吳修齊誰人不識誰人不曉?

  就算那沒見過吳修齊的,聽著左右交頭接耳的動靜,也了然了大半。

  卻說吳家大郎眉頭一皺,眼睛一掃,周霞芬都愣愣地噤了聲。

  吳修齊又問了句:“敢問張幼雙張娘子可在?”

  言語溫潤,倒是頗為有禮恭敬的模樣。

  一片鴉雀無聲。

  吳修齊目光梭巡,落在了對麵那一襲青色直裰的陸承望身上。

  陸承望瞳孔一縮,心裏飛快地掠過了個連他自己都驚詫的念頭。

  看起來倒是個讀書人的模樣,吳修齊唇一動,正準備開口問他。

  青年身後突然冷不丁地冒出個烏黑的發頂。

  探出個頭來。

  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女”,梳著未出嫁的姑娘發髻,皮膚白,眼睛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出個詫異的表情。

  “嗯?我就是。”

  吳昌跟在吳修齊後麵笑:“喲,娘子咱們又見麵了!”

  張幼雙怔了一下,睜大了眼。

  對於她昨天拿過去的那幾篇文章,張幼雙她還是很有信心的。

  腦子裏隱約冒出個猜測。

  該不會是特地來找她談生意的吧!

  目光一轉,正好和吳修齊撞了個正著。

  張幼雙瞬間囧了。

  被客戶撞見家裏撕逼也是沒有誰了!

  但張幼雙是什麽人,能當老師的就沒麵皮薄的。當初沈蘭碧女士說女孩子當老師比較穩,她拗不過雷厲風行的沈女士,這才勉勉強強地混了個老師。

  想她還是有顆事業女性的心,甲方爸爸屈尊紆貴地特地跑了一趟,張幼頓時鬥誌昂揚,什麽狗爹媽都靠邊兒站吧,誰今天也不能耽誤她賺錢。

  在人群裏冷眼看了張幼雙和陸承望半天,王氏攥緊了荷包,露出個笑容,冷不丁地開了口:“這不是吳家大郎?今日怎麽來咱們這兒了?”

  “娘!”田翩翩愣了一愣,沒想到自家親娘這個時候還上前瞎摻和,跺跺腳,輕輕拽了她衣角。

  王氏偷偷擰了她一把,瞪了她一眼。

  看到田翩翩這眼眶微紅的模樣,又是恨鐵不成鋼,又是心疼得心口直抽抽,咬死張幼雙的心恐是都有了。

  當下整了整神情,笑罵道:“大郎前些日子說得到好聽,將我這老婆子都騙了過去,卻沒想到,是早就惦記上咱們雙雙了。”

  吳修齊一怔。

  前幾天田王氏那老虔婆說的張家娘子竟是她?

  吳昌卻陡然變了臉色:“你這婆子說話好不難聽!我家主人是來和張娘子談生意的!”

  談生意?

  這劈頭蓋臉地一罵,非但把王氏給罵懵了,也將周霞芬幾人都罵懵了。

  談……什麽生意?

  吳昌搖搖擺擺地逕往張幼雙麵前來,笑著唱了個肥喏,好一派恭恭敬敬的模樣。

  “娘子萬安,昨天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娘子,昨日寫得那幾篇文章,我家主人看了,說寫得好,今天是特地過來同娘子談生意的。”

  張幼雙照葫蘆畫瓢地也行了個禮,抬眼看向了吳修齊。

  對方朝她略一頷首,擺出了個“請”的姿勢。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張幼雙這丫頭片子,拍拍身上的灰塵,淡定地跟著吳修齊遠遠地走到了旁邊。

  吳昌遞了個眼色,立刻就有人鋪上了軟氈,奉上了茶水。

  好不恭敬的模樣,就連那吳家大郎也未露出絲毫怠慢之色,那敢情真是將這黃毛丫頭當生意場上往來的夥伴對待的。

  所以說……

  這所謂的賣字都特麽是真的??

  兩人坐定,喝過杯茶,吳修齊便沉聲問道:“娘子贖罪則個,動問一聲,昨日這幾篇文章當真是娘子寫就的嗎?”

  張幼雙鎮定地點點頭:“是我寫的。”

  吳修齊也點點頭,還是頗為謹慎的模樣:“在下聽聞娘子之前未曾念過書。”

  來之前他都把張幼雙給調查清楚了,說是之前沒念過書。

  張幼雙迅速擺正了神色:“是沒念過。”伸手一指,指了指陸承望的方向,“郎君看到了嗎?”

  吳修齊:“嗯?”

  張幼雙不卑不亢道:“我這位朋友是個縣學生。實不相瞞,我從小就羨慕那些能讀書的,就跟著他念了幾個字,買了幾本時文,日誦數篇,倒是頗有所得。”

  這麽說是自學的了?吳修齊詫異地多看了她一眼。

  自學能學成這樣?

  他信,也不信。

  皺著眉,摩挲著玉扳指思索了大半天,吳修齊吩咐吳昌把那疊紙拿給了張幼雙,推倒她麵前,問道:“娘子在其中直言,自己能歸納出十五種題型出來。”

  吳修齊頓了頓,雙目直直地落在了她臉上,甚至可以說得上有些冒犯:“還請娘子賜教。”

  張幼雙愣了一下,這還是不信啊。

  當下點點頭,不假思索,指著紙麵道:“我所說的這十五種題型分為大題和小題兩種門類。”

  “大題主要是單句題、一節題及數節題、全章題、連章題、兩扇題及三扇題、四扇題、五扇題……”

  “小題主要有截上題、截下題……”

  話裏話外,倒並無隱瞞之意,可見其誠心。

  張幼雙認為做生意就是把雙方的誠意擺出來。

  吳修齊聽完,久久不言,沉默良久,又細細問了幾個問題,長長地吐出了口氣,好似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每月付娘子5兩銀子作為筆資,娘子一月需供我一篇像昨日那般水準的時文,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張幼雙大腦飛速運轉,迅速盤算了一下。

  大梁普通人一年的工資差不多也是8兩銀子!一個月差不多就是600文。一個月5兩銀子,也就是說是普通人月工資的8倍。

  老實說這個稿費已經是極為良心了。雖然知道古代讀書人工資水平高,沒想到她這個無名小卒拿到的稿酬也能高到這個地步。

  按理說生意場上該是你來往我的,可她現在沒出息地隻想立馬點頭同意,簽訂合同怎麽辦。

  ……

  經過一番裝模作樣的討論,最終兩人還是成功敲定了一個月6兩銀子的稿酬。

  張幼雙這才如釋負重地吐出了口氣,攤攤手道:“郎君見笑,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吳修齊:“娘子但說無妨。”

  張幼雙不假思索:“郎君也都看到了,我家宅不寧,聽說郎君在衙門裏也有門路浸潤,想托郎君幫我另尋個住處。勿要再令他們糾纏於我。”

  要不是為了戶籍她才懶得留下呢,要到時候周霞芬鬧到衙門去,她可不信所謂的縣令能偏袒她這個“不孝女”。不過托吳修齊就不一樣了,這也是她一早就計劃好要提出的附帶要求之一。

  吳修齊眉毛都沒動一下:“這好辦。”

  這位也是個雷厲風行的主,許是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立刻便叫吳昌幫忙收拾東西去了。

  又喚另一個小廝拿來文房四寶,提筆當場擬了個文書,二人各簽字畫押。

  張大誌見這排場,早就躲到了一邊。

  眼看著過來幾個小廝就要往外搬張幼雙的東西,周霞芬立時急了眼。

  “好就個老賊婆,老殺才。我看你是見著錢了,起了利心,想拿這錢肥幾。”吳昌耀武揚威地恐嚇道,“張娘子是咱們大郎的上賓貴客,你若在糾纏不休混爭閑非。到時候咱家主子往衙門裏遞張呈子,叫人將你們這一家拘了過去,看你這張嘴還敢不敢混嚼是非!”

  周霞芬嚇得都呆了,跌坐在地上,臉上青青白白的,囁嚅著嘴唇,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兒來。

  這、這怎麽可能呢?

  這小賤種什麽時候識得字,什麽時候念得書,什麽會作文章的?

  對比這八九歲的年紀了,還不能利索背《三字經》的安哥兒,周霞芬幾乎快崩潰了。

  王氏此刻也慌了手腳,忙閉上了嘴。

  為表誠意,眾目睽睽之下,吳修齊著人拿出精晃晃白銀來包了,交給了張幼雙算是本月的稿酬。

  張幼雙這才露出個笑來,少女神采飛揚,精神奕奕。

  沒向吳修齊道萬福,卻是攏手作了個揖。柔軟的栗色長發在爛爛融融的暖陽下,燦燦生輝,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動著點兒自信坦蕩的光芒,竟然頗有些讀書人的舉止風度。

  吳修齊這才猛然回過味兒來,挑起了眉。

  這個張幼雙,貌似從頭至尾都沒自稱過一個“奴”、一個“妾”字,張口閉口就是我。

  她穿著件素色的上襖,微風吹過少女這洗得泛白的海青色馬麵裙,自始至終她這膝蓋就沒彎下來,道過一聲萬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