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2 信仰
作者:夜蘭妖      更新:2021-05-23 14:02      字數:5755
  克萊曼汀沒有看錯,馬爾福確實驚疑慌亂,但其實也不止,他心理之複雜非她所能理解。她口中所謂的演繹了另一種人生的“夢”,讓他不得不深度解讀。他還清楚地記得,之前華爾特所言,上一個被剝奪血統的精靈,是用永生交換了愛人的複活。他並不相信,克萊曼汀失去她的永生,得到的僅僅是一個夢境,建立在另一個假設性的前提下。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夢應該是事實,它必然即將發生,或者已經發生過。

  至於對於克萊曼汀而言,這夢境,到底是親身經曆的“過去”,還是提前預知的“未來”,或許也不難判斷。單純的預言,哪怕所見所感再真實,感同身受到的很有限,不會讓她把夢境和現實混為一談。那麽,鑒於永生和生死相關,大概她也交換了複活,不過對象應該是她自己。

  如果如此理解,有些事也就能說通了,比如她對他的態度。她曾經認識了另一個他,對他抱有一定的成見,於是不管至今為止,不管從今以後,他做出怎樣的努力,都不是在增加好感感動她,而是在彌補過失挽回她。從厭惡直達喜歡的距離,顯然比陌生到親密遙遠。

  馬爾福在心裏為自己抱不平了片刻,不過很快調整好心態,接受了這個既定的事實。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努力並非無用功,他相信複活之初的克萊曼汀,即便不介意與他一夕歡愉,卻一定對他們可能有的共同未來不存任何幻想。那時即便他吐露心意,她也隻會當場麵情話,不會放在心上。然而如今,情況顯然大有改善,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忽然讓步。他每付出一次,就像敲一次門,她的心扉縱然仍未對他開啟,但已經給出回應。

  他又略作沉吟,慢慢鬆開手指,滿臉歉意地吻了吻他在她手上捏出的痕跡,雙眼飽含真誠地看著她承諾道:“我會想辦法。”

  克萊曼汀聞言鬆了口氣,像是放下了什麽重擔。她從他身上收回目光,漫無目的地對著天花板,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曼汀……”馬爾福輕聲地喚她:“不知道算不算冒昧,我能否問一問,在你的夢境裏,你……你為什麽要為西弗勒斯自尋短見?”

  這個問題讓克萊曼汀渾身一僵,不由捂住眼睛逃避似的反問他:“知道這個對你有什麽用?”

  “和有用沒有沒有關係。”馬爾福的嗓音異常地溫柔:“你在夢中對我形成的看法亟待扭轉,我明白這很重要,但並非刻不容緩。我擔心的是,你是在夢中自殺後醒來的,那可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我的事還可以放一放,先讓你走出噩夢的陰影,我覺得這才是當務之急。”

  “多謝你替我考慮,盧修斯。”克萊曼汀微微閉了閉眼。果然是馬爾福,哪怕她又一次給自己渾身覆蓋上鎧甲,他也能一眼看出她鎧甲下的軟肋所在。

  “所以,可以說說嗎?回避不能解決問題,我們要勇敢麵對它。”

  “我……那也許算是——殉情吧,因為,西弗勒斯他……已經犧牲了。”

  “西弗勒斯——”馬爾福及時停下,克製住立即詢問具體原因的衝動,即便他明白這個消息非同一般。他換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克萊曼汀依舊有些潮濕的眼角:“你醒來時的眼淚,正是為他而流嗎?”

  “是……”克萊曼汀回答著,回想了下醒來前後的心情,又不禁改口說道:“也不全是……”

  後一句回答讓馬爾福眸色變深。他早就猜到裏麵另有隱情。如果同樣是愛人去世,同樣是為愛自絕,為何克萊曼汀沒有像另一個叫洛琳的精靈一樣,用永生交換愛人的複活,而是選擇自己重頭再來?隻是明麵上,他露出一臉恰當的感慨:“在夢裏,你和西弗勒斯的感情想必很好吧,這才覺得自己沒了他就活不下去。”

  “我們……”克萊曼汀不大情願地承認:“我們並非如此。他……另有所愛,而我,愛而不知。對於我的自殺,他的死是誘因。我那時,嗯,在夢裏,應該像大多決定自殺的人一樣,對人生絕望了。”

  “絕望,這個詞——”掩住眼中的了然之色,馬爾福緩緩開口:“讓我想起一個叫克爾凱郭爾的哲學家在某本書裏發表的觀點。他將人分為無知、感性和理性三種類型,無知的人不知道自己是否絕望,感性的人會為世俗事務絕望,理性的人要麽因拒絕自我而絕望,要麽視之為真理而永陷絕望中。再聯係自殺,即殺死自我,是對自我的終極否定。那麽,我可否理解為,你之所以會對自己舉起屠刀,是因為你厭惡那樣的一個自己到極點,並且清醒地認識到做什麽都沒有補益。你的自殺,並非殉情,歸根結底,你隻是為了你自己。”

  “……我無法否認。”克萊曼汀坦言道,她確實難以反駁,畢竟在她用餐刀割開手腕的時候,她上輩子最重要的記憶仍舊缺失。

  “克爾凱郭爾認為,信仰是脫離絕望的唯一方式,選擇信仰也是實現自我的唯一途徑。”馬爾福再次握住她的右手,摩挲著上麵淺淺的疤痕:“如果他的理論起碼有一點合理性,那麽,曼汀,你現在醒著,盡管受了夢境的影響,卻不再有自絕的念頭,我是不是可以繼續理解為,眼下現實中的你,比著夢境中的你,多了一份信仰。你流淚,其實是因為信仰受挫?”

  “信仰?我不覺得我現在比過去,哦,我說比在夢裏,對梅林更加崇敬。”

  “克爾凱郭爾的信仰無疑是宗教層麵的,但我們的解讀也可以不僅僅局限於此。信仰的對象,除了是神,還能是無形的東西,比如強大,比如守護,比如愛。”

  “愛也能稱為信仰?”克萊曼汀低聲呢喃:“那現在的我,大概就是在不自覺地信仰著它吧。也許人能對絕望無知,有時也對信仰無知。”

  “這麽類推當然可以。”馬爾福讚許地微微一笑:“那麽接下來,我們還能說,感性的人和理性的人所選擇的信仰也不同。比如對愛,感性的人會針對某一個人,而理性的人,看重的則是愛本身,並不拘泥於如何獲得。”

  這話聽得克萊曼汀心中一震,側臉看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具體的某一個人,也許他值得你愛,但他畢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不可能完全符合你的期待。一旦他讓你失望,讓你傷心,你的信仰之基就會動搖。因此感性的人,即便擁有信仰,也依然會再次陷入絕望。理性之人所信仰的愛則不同。它不僅不再局限於某個人,還不再局限於某種類型。一個人為愛活著,這種愛,可以是愛情,也可以是親情,友情。當她把視線從某個人身上移開,她會猛然發現視野如此寬廣,世界如此可愛。”

  馬爾福認真地問:“若選擇了這樣的信仰,曼汀,你覺得這樣一個自我,如何?”

  克萊曼汀沉默良久才說:“你其實是在寬慰我的失戀嗎?”

  “我不否認。你夢境中的自殺,和現實裏的失戀,其實殊途同歸。曼汀,你自己也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不能把人生完全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特別是以女性的身份,去這樣看重一名男性。即便是對我——我是說,若我有朝一日心願得償——我也不希望,你把我和對我的感情視為你活著的全部意義。不是隻有不愛與憎恨才會帶來傷害。愛美如玫瑰,刺偶會紮手。我的心意將保持不變,但在相處中,我所給予的,你所需要的,或者,你所展現的,我所願見的,未必總能一一吻合。一旦發生偏差,矛盾就會滋生,隱患開始埋下。就比如……比如你和西弗勒斯,以我對你們的了解,我並不認為隻這一年時間,足以你們中有誰移情別戀,最終導致你們關係破裂。你們分手,原因一定不在不愛。”

  “盧修斯,你這是……”克萊曼汀詫異地眨眨眼:“在替西弗勒斯說話?”

  “實話實說罷了。”馬爾福無奈地抿抿嘴:“更何況,他是你前男友,也是我的朋友,今後你我相處,不管是發展到哪種地步,都難以繞開他。就比如你接下來一個學年,你和他是同院同年級的同學,你見到他的機會一定比見到我要多的多。”

  “你就不擔心……我原諒他了,我們複合了?”

  “那我方才那些話就白說了;如果沒白說,你也聽到了,那便是你未曾覺悟,毫無長進。你還在執著於一個人,在放肆你已經冒頭的絕望繼續加深,直到——像夢境裏一樣,再次毀滅自我。”

  克萊曼汀的臉上流露出茫然:“那我該怎麽辦?”

  “再選擇一次信仰。”馬爾福別有所指地建議:“徹底轉換比較難,不如試試相近的。”

  “是要我繼續保持對愛的信仰,隻是從具體的愛變為愛本身嗎?”克萊曼汀垂下眼簾:“可是,從感性到理性的升華,也沒那麽簡單。”

  “讓我來幫你吧。”馬爾福平靜地表示:“並且求之不得。或者說是,一舉兩得。”

  什麽兩得,克萊曼汀立即就明白過來。基於對他固有的認識,她忍不住語帶質問:“盧修斯,原來你說這麽多,又是引用又是類比,為的是把你的目的加進來。”

  “曼汀,如果做一件事能達到兩個目的,我們為何要自欺欺人對其中一個袖手旁觀?”馬爾福的笑容變得有些無力:“更何況,所謂我的目的,即便也達到了,卻也由我親手埋下了更大的隱患。”

  “……我不明白。”

  “曼汀,讓你學會信仰愛本身,那麽從誰那裏得到愛,完全由你自己來決定。”

  “我自己?”克萊曼汀怔住。難道她去愛誰,或接受誰的愛,原本不是她自己決定的?

  “是的,這樣一來,你守住了自我,在愛別人之前,先堅持住自愛。隻要你不迷失自我,隻要你繼續信仰愛,那麽這世上,再沒有哪個人能傷害到你。”馬爾福說著,放任自己的嫉妒心外泄:“這樣一個信仰著愛的克萊曼汀,將不會再毫無保留地愛任何人。這便意味著,哪怕有一天我走入你的心裏,你對我的愛也難以像你曾經對待西弗勒斯那樣,重於性命,輕視生死;如果我哪點不討你喜歡了,一旦積累到一定的量,你便會毫不猶豫地馬上棄我而去,去尋找和接受更和你心意的愛。”

  克萊曼汀沉默了片刻才道:“這不是剛好對等嗎,盧修斯?你會毫無保留地愛一個人嗎?這一套自我信仰理論,也是你的處事原則吧?雖然你未必信仰愛,但隻要是理性的信仰,自我永遠放在第一位。”

  “那就看是怎樣的信仰怎樣的自我了。自我也可以無私,就像貧窮的母親把最後一口麵包讓給孩子,有些信仰需要用犧牲來堅持和實現。這種表麵上自我存在的湮滅,其實卻是對信仰的最高忠誠。”

  “不,等等,盧修斯,我又迷惑了。你舉得那個例子——母親和孩子,母親所愛的,隻會是自己的孩子,那她豈不是也非理性?”

  “當然不是理性的。難道哪個母親在愛自己的孩子之前還要先論證一番,還計較得失?”

  “可是,我們不總是講,母愛是偉大的……”

  “我沒有說,感性之愛一定低於理性。我不是絕對的理性主義者,堅信理性至上,視情感欲望為糟粕。然而同時,母愛也並非感性的。感性理性盡管是人先天所得,但也隻能在人的後天中使用。母親對孩子的愛,應當是先天而來,在孩子降世之前,在它成為具體存在之前,將為人母的女性已經在愛著它。這種愛基於血緣,深入骨髓,用感性評價則誤解了它,畢竟為孩子犧牲的母親,並非是出於一時的衝動;用理性評價也低估了它,畢竟為人母者,可以冷靜也可以瘋狂,可以堅強也可以脆弱。”

  馬爾福說完這番話後,忽然又提了一個問題:“曼汀,在你的夢裏,你並沒有孩子吧?”

  “我……”克萊曼汀帶著三分不解咬咬唇,不是十分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不過馬爾福已經猜出答案。他輕聲感慨:“你原本執著的愛,確實太過單一了。”

  克萊曼汀懊惱地噴了口氣。這人太過敏銳,簡直是任何蛛絲馬跡都會被他揪出一連串的事實來,讓她連話都快不敢說了。

  “曼汀,先學著讓你的愛多樣化吧。”馬爾福語重心長地建議:“我說過要幫你,你可以先在我身上做實驗。把我當愛人,親人,朋友,哪一個都好。”他起身用雙手撐著床沿,保守地隻吻到她的嘴角:“你給我多少,給我哪一種,我都將甘之如飴。”說完他站直身子,撫撫衣擺的褶皺,轉身準備離開房間。

  “盧修斯——”克萊曼汀支起上身叫住他:“你的信仰——我想問,你的信仰又是什麽?”

  “我的信仰?”馬爾福微笑著回頭:“是背叛呀。”

  克萊曼汀愣愣地看著他的笑容,為他的回答心驚。

  “別在意,那這是個玩笑。”馬爾福立即改口:“我……”

  “不,盧修斯,我懂。”克萊曼汀打斷了他的話:“自我可以無私,信仰也可以是背叛。”

  最後一句話不算什麽,可聽到她的倒數第二句,這次輪到馬爾福怔住。他緩慢地閉了一次眼睛,所有失態已收斂於無形,隨即故作輕快地說:“看來你也會法語。”

  克萊曼汀點點頭,承認自己會法語,但又搖了搖頭,否認這兩者有關,不過為了不讓自己泄露更多信息,她明智地不做解釋。

  馬爾福等了片刻,見她還是在沉默,便放棄刨根問底,繼續開門走出去。

  目送他的背影,克萊曼汀歎氣,想起了他上輩子的結局。

  馬爾福家族作為黑魔王麾下首席,被安排在審判第一天,所以他們一家的命運,克萊曼汀在死前已一清二楚。在無可辯駁的累累罪證麵前,臨陣倒戈也無法扭轉局勢,馬爾福以一己之身承擔了全部過失,保全了家族財產,護住了他的妻兒,於判決當晚接受了攝魂怪之吻。

  她曾一度不能理解——既然他們能逃離戰場,那為何不再逃出英國?他一人慷慨赴死,留下了孤兒寡母,讓他們獨自麵對戰後的困境和敵視,這倒是是愛還是不負責?然而,她想她現在也許明白了。盧修斯·馬爾福如果有信仰,那就隻能是馬爾福家族,妻兒尚且排在它的後麵。於是,他不能遠遁,因為家族立根在英格蘭島上;他舍生自汙,因為他的兒子要繼承馬爾福這個姓氏,並且將它清清白白地一代代傳承下去。

  馬爾福真是個好姓氏。當一個人背叛一切,那麽,他隻忠於背叛本身。如果每位繼承人都能為家族做到這種地步,又何愁這個姓氏不足以長盛不衰源遠流長!

  ※※※※※※※※※※※※※※※※※※※※

  最後一段的評價是個偷換概念的等式:背叛一切=忠於背叛=忠於馬爾福(Malfoy,即mal foi,bad faith,直譯“無信、不忠”)

  這章純對話寫得作者君感覺自己在寫論文。好想寫劇情啊……好吧,下章就有了。

  盧修斯其實是在向女主灌輸(作者君自己理解或適當發揮的)斯萊特林式愛的觀念,或者馬爾福式。

  ——有疑問先看看下章再說。馬爾福讀過克爾凱郭爾以後也會有解釋的。

  斯萊特林也分種類和等級。在學院的體驗,是女主重生來的第一課,西弗勒斯是“贈品”;在盧修斯身邊,則是剛剛開始的第二課。

  以後還會有第三課,第四課。等女主“畢業”,便是真正的成長——真是個大計劃。

  PS:

  我這裏還是周五,不算遲到,啦啦啦~

  下章明天這個時候上傳,下下章明或後天。

  作者君表示,一次修改三章不是一氣寫完的草稿任務量略大,還是一章兩章地周末放比較合理。

  還有,上個月的營養液記錄已經被係統清理掉了,看不到哪位讀者送了,這裏隻能籠統地感謝一下——感謝你們!再謝謝大家對本文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