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鍾離豔的這個病已經治不好了，饒是這樣，鍾離知還是帶著鍾離豔在醫院裏賴活著，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半個月的時間。

  又是一天，端好了肉湯，回到病房，鍾離豔坐起來了，氣色比起之前見到的好了不少，隔壁阿姨坐在她的身邊，和顏悅色地不知道在講些什麽話，鍾離豔還好，隔壁阿姨坐在她身邊聽得認真，就是神色淒哀。

  鍾離知心揪起來一塊。

  鍾離豔看到她，開心地招了招手：“阿玉給我找了一輛輪椅，你推我出去，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外麵的風景了。”

  不同尋常的興致，臉上掛著不同尋常的氣色……

  老人家常說，日薄西山的時候會有餘光返照，那就是大限將至的時候。

  鍾離知喉頭滾了滾，把所有情緒往回憋了：“好，我們出去溜達溜達。”

  鍾離知把鍾離豔扶上了輪椅，推著她走了出去，餘光看見隔壁阿姨在抹眼淚。

  人人都知道結局，人人都不想知道結局，但是人人都會迎來這個結局。

  這已經是深秋時節，就差臨門一腳就能步入冬天，這裏不是北方，沒有暖氣，室內溫度隻能靠空調維護，戶外溫度更加是涼風許許。

  鍾離豔身上穿著開衫毛衣，還披著兩張毯子，情緒越來越興奮：“可惜我生病了，要不然這個時候就上街逛逛，絕對不會因為走的太久感到熱！”

  “你如果想去的話，明天我就陪你去。”鍾離知隨口說，話語中帶著掩蓋不住的悲傷。

  鍾離豔像是沒聽到她說話一樣，隻知道坐在輪椅上指揮，把自己的女兒當成兒子用，鍾離知一句話都沒有抱怨，就推著輪椅飛快地前進，還越過了不少的台階。

  母女兩個人花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把住院部下麵的綠化帶全都逛了一遍，鍾離豔身子輕，鍾離知力氣大，但還是出了一身汗。

  最後，鍾離豔麵對著醫院裏的白樺樹林，看著日落西山，慢慢地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那個時候你大概才兩歲吧！整個人瘦瘦小小的，一看就知道營養不良。”

  “我其實全都看見了，你親媽媽跳進河裏，那個時候你沒哭，我就覺得這孩子可狠心了，看見親媽媽掉河裏都不會哭，長大以後也會是白眼狼。我當時就想著要過去看看你，看看這樣的孩子，到底長什麽人模狗樣？結果湊近一看，你這孩子還挺好看的，長得跟我似的，你看著我，隨口就管我叫了一聲媽媽，我當時心動啊，像個傻子一樣，就把你撿回家了。等你長大後，我覺得，我年輕時候眼光真的不賴，你看，你可不就是一隻白眼狼嗎？”

  “你小時候沒現在這麽討厭，像個小貓崽子，我把你撿回來，努力掙錢，把你養胖了，給你取了個名字，就叫鍾離知，知識的知。我是個沒有文化的人，小學都沒讀完，我就希望你能好好讀書，我就希望你能圓了我的夢，可惜你高中被退學了，哎，我鍾離家還是沒辦法出一個大學生。不過你就算考上了，我們也沒那個錢，得貸款。你說想要有個爸爸，我就給你找了個爸爸，那個男人很高很凶，他會打人，我害怕，我就不敢靠近他，他打你的時候我什麽話都不敢說……”

  說道這裏，鍾離豔開始哽咽了。

  “我知道你會因為這件事恨我，你小時候看見你媽媽跳河，你都沒哭，你就是個硬心腸的，所以你肯定會恨我。那個男人死掉的那一天，其實我也看見了，我就在巷子上麵的屋子裏，站在那窗戶邊上看著。”

  “我看見他喝醉了酒，搖搖晃晃地走在小巷子裏，他朝路邊的男孩子罵罵咧咧，其實隻是在罵你而已，可你在邊上慫恿著，說那男人是在罵他們，所以那群男孩子就生氣了，他們就圍毆他，拿他的酒瓶子砸他的腦袋，你就站在他們中間，靠著牆那邊看著……那個男人流了好多血，躺在地上動都不動，我很慌，我想找人幫個忙，可是我看見你拿那些垃圾蓋在他身上，我知道你想幹啥了，就關上窗戶，我把窗簾都拉上了，就怕別人也看見了……你怎麽就有點都不害怕呢？還好不是你被抓進監獄，要不然的話，我該怎麽辦？”

  “你長大以後，我就一直在想，你長得越來越漂亮，比電視上的明星還漂亮，你以後會成為一個最好看的明星，成為那些小屁孩的偶像，然後我就出去炫耀，我有一個女兒啊！上了電視！”

  “我看見過你，你在照顧一個女人，看你的眼神，我知道，你喜歡她。人家是個好姑娘，別嚇到她，也別對不起她。我啊，這輩子就覺得，我對不起你阿姨……”

  “我這輩子對不起你，或者說，我就沒對得起任何人過……我一直想著，我可能不該把你撿回來，如果沒有我的話，你會遇見更好的父母，不會有我這樣的累贅……”

  鍾離知把身子低下去，小聲說道：“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也不是我的累贅，如果不是你，我早就不知道還在不在了。還有，以後不許說我不是你親生的，我的名字是你取的，我的人也是你養大的，你不是我親媽的話，這還要資格做我的親媽？鍾離豔，下輩子的時候，我還要做你女兒，就咱們兩個人，一起生活。”

  鍾離豔沒力氣了，整個人的精氣神像是在一瞬間被抽走，連說話都說不出來了：“還是……還是算了吧……我說……我有點……有點困了……睡會兒……別叫……別叫我起床了……我自己能……”

  氣息消失了，整個人安靜了，鍾離知抹了把淚水，快速把她抱上樓，連輪椅都不要了。

  人死後屍體會僵硬，僵硬了就脫不下這一身衣服，那套壽衣是鍾離豔自己親手挑的，她死了也要漂漂亮亮地離開人間，所以得給她換上。

  把人抬到病房的時候，隔壁阿姨看見了，就算是一開始已經猜到這個結局，此時也沒有辦法接受，哭哭啼啼地開始脫衣服，把衣服脫幹淨之後，那毛巾給她全身上下都擦幹淨，拿出壽衣，兩個人給鍾離豔套上去了。

  隔壁阿姨哭著說：“你來的時候幹幹淨淨地來，走的時候也要幹幹淨淨地走，你愛漂亮，喜歡打扮……今年都還沒到五十歲，這就一輩子了。奈何橋上走得慢一點，等一等我，下輩子你還做女孩子，我做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我養你，咱們再生一個自己的孩子……整整齊齊……”

  她哭得聲音都沒了，就剩下一張嘴張著，比起她，鍾離知一點都不像是事主，抿著嘴，一聲不吭，跟護士一起，把鍾離豔的屍體運到停屍房，然後叫了殯儀館。

  等到小唐收到消息的時候，鍾離豔死了三天，鍾離知把鍾離豔的房子賣了，給她買了一塊墓地，安然下葬。

  死亡，不過是挪一個地方繼續住而已。

  她哭了很長的時間，隔壁的師娘看著她，想起了丈夫去世時候的樣子，因為小唐最近沒空照顧鍾離知，她幹脆就把自己屋子裏的客房收拾出來了，讓鍾離知住進去。

  心裏難受，臉上表現出的表情越發木然起來，原本看到生人就害怕的遊竇，這個時候也敢靠近鍾離知了，怯生生地安慰著鍾離知，讓她不要傷心。

  無所謂，真的無所謂了。

  她看著天邊的風景，算算時間，鍾離豔死了已經有六天了，她得去紅塔房的屋子裏給她做頭七，紅塔房的那屋子，已經被賣出去了，下個月就不能進去了……

  這個時候，鍾離知才意識到，原來那個人，真的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