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弓慶安      更新:2021-05-20 09:05      字數:3148
  黎明時分,上黨壺關城東五龍山山梁上又下來一列人,都是赤著腳光著背的漢子,前麵領頭的頭上帶著龍角,臉上畫著彩,手裏拎著一麵銅鑼,甩著鑼槌敲著鑼“咣哐…咣哐”地響,後麵排的整整齊齊的一列人也是赤著腳光著背,有的手裏拿著盆有的拿著瓢……踮著步,搖搖擺擺地走,嘴裏呢喃著……剛剛升起的太陽透過山上的林隙照過來一束束刺眼的光。

  這是一隊求雨的隊伍,傳說那盤踞在五龍山上的五條龍對天旱之年人們虔誠的求雨是百呼百應的,而今年不知道是怎麽了,千求萬呼是不靈驗了。從去年秋季無雨到冬季無雪,生活在這裏的鄉民就心亂了,六神無主了,老百姓向來都是靠地種糧靠天吃飯的。

  眼看著從春季到了春末,已近立夏了,播種的日子匆匆而過,抓一把幹裂的硬巴巴的田土下不了種,鄉民火急的一撥一撥的求雨隊伍紛紛往五龍山上跑,他們赤著的腳上都跑起了泡,結了血痂,那樣赤誠,還是不見天老爺有下雨的跡象。

  城北通潤鄉河口莊大戶劉福祿看著無法下種的幾塊上好地,頭上泛起了皺紋,立夏後的日頭烤的地頭還忽閃著波浪。快小滿了,老天還是一滴雨未下,從去年秋前就開始旱了,秋後的收成還不足五成,心急火燎的劉福祿每日吊著個旱煙鍋就盯著這些田地發呆。

  劉福祿感覺自己天生就不是塊種地的料,從小就生活在一個祖祖輩輩做長工的家裏,排行老三,家裏隻有幾畝薄田還不夠父親跟兄長們種,摜蛋(無所事事)慣了,也不知道種地是個什麽活路。因為自己愛唱戲,發跡後隻知道置辦戲班子,才沒有想到要置辦一些地。

  去年春上鄉裏的一位老莊戶的子弟劉巴圖說是要到京城做生意,祖上留下的幾十畝上好地舍不得賣給別人,就差長工山來跟劉福祿從中說和,有意把所有地賣給劉福祿。其原因是長工山來跟劉福祿是從小一塊長大的近鄰,劉福祿又是在一夜之間發跡的富豪,沒有什麽奸詐和詭計,使劉巴圖放心。

  其實這劉巴圖並不是要到北京做生意,而是要出外躲債,自從老莊戶去世後,這劉巴圖就抽上金丹(大煙)了,除了把家裏的積蓄花了個精光外還欠下了一屁股債,放金丹的主戶王老別要劉巴圖將他的幾塊上好地抵押給他種罌粟,劉巴圖舍不得敗光老祖宗的地,就讓長工山來幫他出主意。

  長工山來跟劉巴圖是鄰居,從小父母早亡,就在他家做長工,跟劉巴圖年齡相當,跟親兄弟一般,劉巴圖最信任他。

  王老別是莊上最大的大戶,家裏開著鴉片生意,近幾年又在自己的地上種植罌粟做鴉片,看到劉巴圖將那些地給了劉福祿,心裏就有氣,他劉福祿算啥?一個沒有跟土地結過親的毛孩子,這些上好地要到了他手裏,算是給害了,沒見到日頭還朝西出了。

  山來跟劉福祿說罷這事,起初他還不肯要,他說:“我從小就沒有種過地,也不知道這地該怎種,弄到手就是個累贅。”

  山來道:“老弟這話說那了?天地天地是怎麽說的,有天就得有地,天是造物主,地是命根子,年年播種年年收,取之不盡啊。咱兩從小露屁股長大,我還會害你嗎?”山來跟劉福祿也是鄰居,年齡隔一歲,年幼時常在一起玩。

  劉福祿也知道大部分有錢有勢的都是依土地做靠山的,他有了錢雖然不是靠地,那也是靠天,不是上天成全他,他哪來的財富。

  “東家說了,他去京城做生意還會回來的,這地也是暫時置你手裏,以後他回來地還歸還他,東家是覺得你仗義才把這些命根子托付給你。”山來解釋道。

  “那我還得雇長工。”

  “我不就是嗎,地來我來,我又不隨劉巴圖去北京做生意。”

  “奧,你要來我就不發愁地怎種了。”

  沒過幾日,劉巴圖就通過山來將幾十畝地賣給劉福祿,立下字據,其中有一條就是:此為活契。

  又過幾日,聽說外鄉的幾個人來劉巴圖家盤地,劉福祿才知道了劉巴圖的底細。其實那是王老別出的主意,他是想以此逼這個劉巴圖一下,好讓他把地從劉福祿手裏要回來,沒想到這劉巴圖幹脆一走了事,跑了。

  長工山來知道掩蓋不住了,就一五一十地把細節告訴了劉福祿。

  可是,置到手的地還沒有認得地塊子就一連鬧災荒,去年收了個五成,眼看今年連籽都播不下去。

  山來也覺得這新東家真的不是個種地的命,這地好像就不認他。

  “你說這劉莊戶是不是算了算要遇這年頭才把地給我,要這可是吃虧了。”劉福祿對著山來自言自語。

  “哪裏的話,他要能算出來這天不下雨,他還到京城幹什麽,到家坐著當神仙就是了。再說,種地遇天災不是正常的嗎,俗話說十年莊稼一般收,有旱就有澇,有災就有福啊。”

  “再說了,這旱也不是咱一家,聽說整個山西、河南、山東都在旱,還說是老佛爺為楊乃武小白菜的冤案平反昭雪了,連老天爺都忘記哭了。”

  提起老佛爺,倒是他劉福祿一時來了勁。那還是前年臘月光緒皇帝登基時,他的戲班被選拔上京城唱戲慶賀,還受到了老佛爺的賞識。去年臘月又請戲班赴京,至今未歸,也不知是福是禍。

  劉福祿愛聽戲,什麽劇本到他這裏沒有一本不精通的,隨意哼哼幾句也能讓那些戲迷聽個夠。可現在看著這被太陽烤的就要冒煙的土地,連一句都哼哼不起來。

  山來看著新主人那個愁眉不展的臉,也覺得自己有愧,要不是他的說和給了他這麽多土地,現在也沒有這樣讓他很尷尬的了。

  “要不就秋後種罌粟吧,那可是一本萬利。”山來出主意道,他深怕這個新東家埋怨他給了他這麽多起碼在眼前是一文不值土地。

  “罌粟?別給我提那東西,你那個跑了的東家還不是敗在這上頭?那可是害人的東西。”

  “你說它害人,上頭可是不再強管了,說是老百姓自己種植罌粟是為了防止白銀外流。”

  “嗨!看你一個長工被我這個東家還懂。”

  “這些都是聽鄉裏那些秀才、紳士們說的,不少莊戶在前年就有種的了,也沒見有人來管製。山來提示新東家種罌粟,也是想從中某點利益。”

  “不考慮那麽多了,還是點籽種大秋吧,真正出不來苗再說,不能等老天爺下雨,天等人了,栽進籽去,人等天吧。”

  “也是也是。”山來一個目的就是讓新東家不要整天看著晴朗朗的老天愣神就行。他是個種地行家,隻要東家一發話,活不夠他幹的。

  其實劉福祿可不是擔心這些地出來苗出不來,不用說他自小就跟土地沒感情,根本不懂得土地遇到天旱是個什麽征兆,也不懂得其間的酸甜苦辣。他是擔心去京城杳無音信的戲班子。前幾年他的戲班子第一次赴京才是“八馱”(騾馬馱戲箱,每頭騾馬馱二個叫一馱),而去年赴京的為“十六馱”,服飾幕具演員,應有盡有,這可是他的脊梁骨主抬啊。

  要在平常時候這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從去年他就聽傳,河南、河北鬧災荒,災民四起,強盜出沒。這“十六馱”戲班的排場可不是一個兩個人的行腳,遇到強盜那還有個好嗎?可眼時下又是播種季節,擔心也隻是擔心,毫無辦法。

  劉福祿的父親劉喜仁見兒子置備了幾塊上好的地,這可是他最稀罕的,比上往返京城的戲班都上心,可是這兒子置地時連吱都沒給他吱一聲,去年獨自播種也隻收了半個秋,這也太瞧不起他這個種地的當家人了,他可是一輩子就踩在地龍上沒有離開過一步的莊稼漢。

  看到長工山來今年又張羅著下種,就想親自過去說服兒子不要把自己上好的地交給別人去種,再說他的意見也是,不要白白去糟踐種子,真正不下雨了還能種些罌粟,現在許多東家那些上好地都改種罌粟了,原來上麵是禁止的,現在好像不管了,種一季罌粟那可比種幾年莊稼強。

  要對麵跟兒子說這些話劉喜仁又感覺不粗氣,畢竟這劉家產業不是他劉喜仁給老三兒子置備的,是人家老三被上天贈與的,這也是他劉家的祖墳給冒青煙顯靈了,偏偏對老三不薄。

  劉喜仁膝下有三個兒子,老大老二比較實誠,早早他就給他們置備了家什成了家,各自顧各自去了,唯其老三像個紈絝子弟,世事不說,可偏偏是老天爺對他厚道,眨眼間就啥也有了,還置辦了幾十畝上好地,他可是知道這地的分量,劉老莊戶在世的時候,他可是沒少在這幾十畝上好地上轉悠,現在歸在了自己兒子的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