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開端
作者:冰糖鬆鼠      更新:2021-05-19 18:23      字數:3669
  小杯子跟恭親王臭味相投, 都是把利益作為思考邏輯的那一類人。不過是由於生存境遇的不同,小杯子更加圓滑一些罷了。奇怪的是,小太監並沒有去追隨賞識他的恭親王, 反而跟在活菩薩八阿哥身後奔波效力。

  這不,小主子嫌棄懷恩堂的活變少了,小杯子就跑遍了四九城, 總算給八爺找到了一個新的當菩薩的地方。

  這時候已經是康熙二十五年的正月,雪鋪在懷恩堂黑瓦的屋頂上,襯得門前兩個大大的紅燈籠越發喜慶。

  胤禩六歲了, 本來該像一年前的胤祚和胤祐一樣去尚書房讀書的,然而因為康熙和惠妃有意無意的拖延, 他如今依舊是個四處撒歡的自由人。

  小阿哥穿得圓嘟嘟的,仿佛一顆紅色的繡球,一搖一擺地滾進懷恩堂的大門。當然這話是不能擱八阿哥跟前說的,小家夥長高了兩公分,是無論如何不肯承認自己是顆球形的。

  沒有哪個有靈智的生物是愛做顆球的,就算是係統, 都在暗搓搓攢積分兌換四肢呢。

  懷恩堂院子過道上的積雪, 已經被幾個留守太監掃幹淨了。就連鵝卵石之間縫隙裏的雪, 都用鹽巴化了去,小靴子踩在上麵,半點聲響都沒有。

  待到進入屋內,大通鋪上、製藥房裏都空空蕩蕩, 就連陸小太醫都進宮當值去了。

  “小丁子這就走了嗎?”胤禩問小杯子。他指的是之前被打成重傷的那個太監,後來人醒了, 自說姓丁, 在茶房做事。哪裏的茶房, 大家夥都沒問,就叫小丁子。

  小杯子把八阿哥引到正屋的炕上做了,上茶水上點心,一邊說道:“可不是。就除夕那天,內務府把人接走了,說主子還要繼續用他。”

  “他還虛弱著呢。”胤禩嘟囔一聲,然後剝了顆鬆子扔進嘴裏。

  “爺,話不是這麽說的。有主子惦記,不比扔在外頭強?哪怕主子不是個好性子,但總得攢點養老本吧。”不去宮裏做活,哪裏來的銀子呢?小杯子、高無憂幾個是例外。他們正式在懷恩堂掛職領俸祿的,相比宮裏自然是清貧,就這,還是小杯子給小八爺磕了好幾個頭才換來的。

  胤禩心裏明白這些底層人過得艱難。太監裏有那吃得滿腦肥腸的碩鼠,但更多的還是可憐人。小手托腮歎了一口氣,胤禩抓了把鬆子給小杯子,請他一起吃。小太監眼淚汪汪,謝了好多話,才在小凳子上坐了半個屁股。他把那把鬆子鄭重地放在一個褪色的小荷包裏,實在饞了才從裏麵掏出一顆來嚐個味道。

  “我不曾想一個病人都沒有呢。”八阿哥說,“過年半個月呢。”

  “爺,宮裏講究吉利。大過年的,不會趕人出宮的。”

  “這倒也是。”八阿哥剝了顆鬆子,偷偷塞給小係統,忽視了它哇哇大哭“積分飛走了”的聲音。“話說,這天寒地凍的,城裏老百姓應該也有生病的吧?”

  小杯子收攏桌上的鬆子殼,一張白淨無須的臉賊眉鼠眼地湊上來:“阿哥想治病救人,奴才還真尋摸了個去處,就看阿哥能不能說服宮裏的幾位了。”

  這一副試圖帶壞小孩子的樣子是要鬧哪樣?周平順咳了一聲。小杯子連忙坐正,眼觀鼻,鼻觀心。

  “你好好說。”胤禩道。

  “城北景山後頭有個婆婆庵,好些無依無靠的老宮女在那兒住呢。內務府偶爾送些柴米去,也就餓不死而已。若是生病了,都是硬熬著。”

  八阿哥沒聽完就從炕上跳了下來,紅色的衣袍襯得小臉粉撲撲的:“那還等什麽,走啊?景山也不遠,能趕落鎖前回宮呢。”

  小杯子和高無憂捉急了半天,都沒找到勸小主子先打報告的理由。男女授受不親,但小阿哥才六歲,自然管不到他頭上;他們自己和周平順,都不算男人了;侍衛們稍微麻煩些,但留在庵堂外頭也是使得的。

  於是事情就這麽被決定了。高無憂留守,小杯子帶路,領著侍衛和小主子去往婆婆庵。車上還有個鼾聲震天的恭親王常寧,這位主子昨兒跟蒙古王爺通宵喝酒,今天早上可放話說了,不到午時不用叫他。

  婆婆庵是樹木掩映下的三間屋子。最小的一間裏放了座木頭雕的觀音菩薩,朝著門口接受香火,其他兩間住人。

  房屋也有些年頭了,但比起曾經不加修飾就能拍恐怖片的懷恩堂還是體麵一些的。很多老宮女愛幹淨,隻要不是動不了了,一定把菩薩像前的地麵掃得幹幹淨淨。

  其實,若是妃嬪身邊體麵的老嬤嬤,即便出宮了也有的是達官顯貴接到家裏去教導女孩子禮儀規矩。淒慘地聚到婆婆庵報團取暖,那無非三種原因,主子失了寵,或者被家人拋棄,再或者是配給了太監,斷子絕孫。

  然而旁人眼中的淒慘,她們是不認的,仍有規矩和體麵在骨子裏。比如胤禩入門就見到的那個守著功德箱的老太太,雪白的銀發一絲不苟籠在發髻裏,上頭簪一朵新鮮臘梅,襯得靛藍的衣服都有了亮色。

  老太太輕移兩步,步子的間距都還跟宮裏的規矩一模一樣。“小阿哥是拜菩薩,還是尋人?是與家人一道,還是自個兒?”

  她認出了胤禩腰間的黃帶子,心知這是一個宗室的小爺,因而言語很恭敬。同時,心裏瘋狂搜索著哪個王府有類似年紀的小男孩。

  她的疑問馬上得到了解答。

  周平順上前一步,臉上笑眯眯地介紹:“這位是宮裏的八阿哥。”他雖然是笑著的,但語氣卻格外冷靜,沒有倨傲沒有諂媚,更沒有騙人的心虛。

  這氣度,壓根兒不需要驗證,老太太就信了他的話,當即利索地磕了個頭:“奴婢請八阿哥安。”

  “嬤嬤起來。”胤禩抬抬小手,“我今兒出來隨便走走,聽說你們曾經也是伺候過長輩的,所以來瞧瞧你們。若是有什麽難處,我力所能及就幫一把。”

  老太太起身,微微露出一個歡欣的笑,眼尾一大片魚尾紋暈開,依舊是個好看有氣質的老太太。“阿哥能過來,就很好了。內務府知道了,下個月給的柴火都能多些。”

  老太太說得客套,胤禩卻不好糊弄,客客氣氣地表示想看看老人們的生活條件。他的身份擺著,自然是又出來幾個頭臉幹淨的老太太,如導遊一般為皇阿哥介紹過去。

  首先是有一間吃飯的餐廳,有四張八仙桌和十幾二十張沉重的方椅。不用的時候桌子就拚到一起靠牆放,中間的場地支個火爐,幾個老姐妹烤著火做針線,倒是一派歲月靜好的樣子。

  “咱們在宮裏學的繡活好,哪怕是打絡子也能換幾個錢。”一個梳兩把頭的老太太說,她似乎是庵裏主事的,答話的時候最多。“熟悉的老門路了,價格也還算厚道。”

  正好這個時候到了飯點,八阿哥還有幸見識了老宮女們的夥食:白色的稀粥、醃製的野菜、齁鹹齁鹹的豆醬。

  方才還舉止有度的老太太們這個時候才顯示出一兩分窘迫來。“不知道有貴客來,素齋簡陋,還請原諒則個。”

  胤禩嚐了點醬,整個人都不好了,呼嚕嚕喝了一袋水才算是衝淡了嘴裏那鹹到發苦的味道。兩輩子了,他依舊理解不了有些老年人對鹹味的過度追求。

  光球好奇地在桌上蹦躂,想要嚐嚐讓宿主這般反應的陳年老醬。胤禩勸阻不及,最後收獲了一隻變成紫色的自閉係統。它安安靜靜地用尾巴掛在八阿哥腰上。不想說話.jpg

  恰好,有一個老宮女端著一碗掛麵經過,麵上還窩著半個雞蛋。這一下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那名宮女看上去不是很聰明的樣子,一下就慌了。“這是給瑚圖姐姐的。”

  梳兩把頭的老太太抿了抿唇,仿佛也拿不準是把雞蛋麵給那個瑚圖氏吃,還是端上來先孝敬小主子。

  屋裏的氣氛尷尬極了。

  還是得虧小八爺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小手揮一揮:“我不在外頭吃飯,你們自去吧。”

  端著麵的老宮女大鬆一口氣,轉頭就進了寢屋。這可把領頭的那個氣得不輕,又還得跪下給貴人賠罪:“她從前是辛者庫洗衣裳的,規矩也沒有學好,讓八阿哥見笑了。”

  “沒事。瑚圖氏是病了嗎?在屋裏用飯?”

  “前兩天突然燒起來,一直沒好。”老宮女們回答,情緒顯而易見地低落,“年紀大了,總是這個病那個病,不知道什麽時候人就沒了。”

  周平順帶著小杯子開了房門,護著八阿哥進去老宮女們的寢室。和太監們睡大通鋪或者躺地上不一樣,老宮女們有自己的床。每人一張木板床,床頭床腳有粗糙的四角木棍,上麵掛著用拚湊的布料做成帷帳,用來遮風保暖。畢竟,雖然屋子裏算幹淨,但到底年代久了,窗戶木框漏風,木板床也不帶炕。

  有兩張床的帷帳是半拉開的。其中一張上麵坐著剛咬了一口雞蛋的瑚圖氏,另一張床上則躺著一個昏睡的枯瘦老人。

  胤禩去摸了脈,瑚圖氏還算有力氣,隻是以尋常的望聞問切的手段無法確定她低燒的原因。最後還是係統掃描了,才確診是卵巢癌晚期。這是更年期的時候沒有好好休養,再加上自身有基因原因所導致的疾病。

  至於那個昏睡的老人範佳氏,已經九十多歲了,三個月前中風偏癱,隻能喝稀粥度日。能活到今天,已經是老姐妹們盡心照顧的結果。隻是眼看著範佳氏的積蓄耗盡,喝下去的藥卻半分效果也無,大家就隻得認命了。

  “也許就在這兩天。”她們說,“範佳姑姑……也算高壽。”

  轉頭說道瑚圖氏的病,老宮女們還是樂觀的居多。“能吃能喝就好,咬咬牙就扛過去了。”“吃了好幾個雞蛋呢,準能補底子。”“你一向虔誠,菩薩定會保佑。”

  就連瑚圖氏自己,都能翻下床給八阿哥磕頭,表示自己沒什麽大礙。“奴婢哪有什麽大病?不敢當著主子的麵吃喝,那成什麽樣子?”

  胤禩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們,這一個還能言笑殷殷、期盼今年再念一百卷經文的瑚圖氏,也已經被命運宣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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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榜單字數完不成了,嗚嗚嗚嗚,好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