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的冬季
作者:冰糖鬆鼠      更新:2021-05-19 18:23      字數:3442
  昔日破敗潮濕的懷恩堂已經大變樣了。

  朝南的牆上新做了兩扇窗, 結實的桐木做的框架,用的也是上好的新窗紙,潔白透光。屋頂換了新瓦, 也做了引水溝, 別說漏雨, 就算冰雹都砸不開。

  院牆被粉刷成了小八爺喜歡的淺青色, 牆角被空閑下來的老錢頭伺候上了好些花草:紫茉莉、鐵線蓮、西府海棠……

  有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金銀花, 爬滿了一麵牆壁, 夏天的時候滿目璀璨的小花。不過如今是冬天, 隻能看到黑色的光禿禿的藤條, 虯曲如血管一樣布在淺色的牆麵上。

  另有一顆柿子和一顆石榴, 是翻新時新栽的小樹。用老錢頭討好的話說, 是要養果子給小八爺吃。胤禩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能吃上這兩棵樹的果子,不過一哂罷了。

  如今老錢頭的權勢大不如前了,生病的太監大都很快被八阿哥和太醫們看好了,他也就沒法敲詐到很多油水了。反倒是老實肯幹的高無憂,因為在修屋頂時表現積極入了貴人的眼, 取代老錢頭成了懷恩堂實際的一把手。

  不過小阿哥心地慈悲, 沒將臉上長痦子的老太監趕到街上去自生自滅。他如今就料理著院子裏的花草,除掉房屋裏外的青苔,再就是每天早上準備好當日的炭火。有工作幹人就充實,偶爾打個牙祭從外頭酒樓裏買隻烤雞, 小日子也過得悠閑。

  懷恩堂裏太監來來去去, 從前對老錢頭恨得牙癢癢的那些不是回了紫禁城, 就是不治身亡了。在新進的病患們的眼中, 老錢頭就是個笑眯眯的園藝人, 除了臉上的大瘤子嚇人。甚至有可憐他破了相被發配到宮外的人, 還不在少數。

  高無憂寡言少語,懶得去戳破他。小杯子已經在背後不知道吐了多少唾沫了。

  對此,小八爺隻能一攤手:“他也還沒壞徹底吧,都是缺錢鬧的。”

  “哎呦呦。”小杯子豎起大拇指,“爺,您可真是菩薩心腸。”

  圓圓臉的周平順及時出聲,來為主子震懾油腔滑調的小太監:“若是換了閻王麵的主子,你這行徑已經被打板子了。”

  小太監抖了抖他還沒有長成的瘦弱身板,他對於周平順這種大太監總有種條件反射的畏懼。當下也不笑了,耷拉著腦袋,可憐兮兮地說正事:“昨兒沒有新來的。倒是富子和莊二強被內務府接回去了。”

  胤禩彎彎眼:“回去了就好。”這兩個走了,堂裏就隻剩一個拉脫水和一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了。

  說到底,也不是所有生病的太監都會被送出來等死。有那重情的主子,都是讓人在宮裏養病的。如今堂子裏空蕩下來,才是正常的狀態。

  走進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的診室,就見陸小太醫在搗藥,青澀的草葉汁水的味道滿屋子都能聞見。胤禩嗅嗅鼻子,就知道這是傷藥,有白茅、三七、魚腥草。

  “陸太醫到得好早啊。”小八走上前去打招呼,“給被打的那個做傷藥呢?”

  年輕的醫士對皇阿哥很客氣:“可不敢當阿哥叫太醫。這都是太監們恭維的話。”

  胤禩雙手托腮靠在陸士成搗藥的桌子上。“早晚的事。”

  於是陸小太醫便悶頭搗藥不說話了,直到藥搗完,他才憋出一句。“要是顯得親近,叫師弟不好嗎?”兩人都是朱太醫門下的。

  胤禩聞言就笑了,沒想到重活一輩子,還能收個大十歲的師弟。於是他樂顛顛地從小藥箱裏找出一些血竭粉,加在那堆藥糊糊裏麵。“今天沒帶什麽好東西,下次再送師弟見麵禮。”他說。

  血竭是一種樹脂,產於蘇門答臘等地,具有消炎生肌的功效,與沒藥、乳香配伍尤佳。不過畢竟是舶來品,在國內價格昂貴,因而並不盛行。

  陸士成沒白在太醫院下讀書,看了就知道了是什麽藥材,想了想,又加了沒藥進去,混勻了。

  兩人拿著成本陡然增加的外傷藥,跨進病房。病房靠東,采光最好的屋子,大通鋪底下盤了炕,熱乎乎得仿佛春天。要不是趴在炕上的病人形狀實在淒慘,簡直讓人懷疑這裏是哪間客棧的上房了。

  這個太監年紀也不大,估摸二十多歲的樣子,雖然一側臉腫得老高,但依舊能看出底子是個清秀的。可怕的是後背到屁股那一片,全部皮開肉綻,粉紅色的肉被墨綠色的藥糊住,簡直是慘不忍睹。

  他合著眼,胤禩和陸太醫給他換藥的時候也沒有作聲。或者說,自打他進懷恩堂,就一直是昏迷的狀態。

  “今天早晨醒了一次,喝了點水。”旁邊的病友,一個正津津有味吃著麵糊的中年太監說。他原本正舒服地放屁,見到貴人,一下子慫了,躲到半開的窗邊,夾著尾巴端著碗。

  臭味什麽的,醫生向來是不怕的。八阿哥非常和藹地問中年太監,他的拉肚子好些了沒有。

  “好,好了!能跑能跳!”中年太監亢奮地答道,旋即又苦了臉,“奴才還在出虛恭,您金貴人,您您您還是離遠些吧。要是熏到了您,奴才死了都……”

  “你剛來的那會兒滿褲子實恭,我也沒躲啊。”胤禩打斷他。

  中年太監:……臉不要了,給小八爺當毯子踩。

  他最後告罪跑茅房去了,寧可臭自己,也不願意臭小阿哥。這可能就是皇家奴才最後的倔強吧。

  把人嚇跑了,八阿哥揉揉臉,轉過頭去看那個昏迷著沒法跑的。他其實情況已經好了許多,不是來時那內髒受損隨時會沒命的樣子了。剛開始,都是針灸吊著命,如今好歹是確定能活下來了。

  隻要傷口不發炎。

  胤禩和陸太醫接連摸了脈,確定無恙後就離開了病房。“太慘了。”小杯子跟他們出來的時候連連感慨,“不知道是得罪了哪個主子,被打成這樣。”

  沒猜是犯了罪進慎刑司,是因為罪人是死在內務府牢裏的,不會往懷恩堂送。既然送來了,那便是被誰動了私刑。可在宮裏能肆無忌憚打人的,也就那麽幾個主兒。

  高無憂瞪了小杯子一眼,提示他閉嘴。有些事情經不起細究,細究會丟掉小命。

  陸小太醫也沉默了,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恰好此時,恭親王常寧的聲音從堂屋那兒傳來。“爺餓了,快給爺弄些吃的來!”他的嗓門粗而響亮,透露出皇宮裏沒有的輕鬆快活,“要死了,小侄兒進去這麽久都不出來,爺可不能幹等著挨餓。跟老趙說,爺要吃辣子,來個宮保雞丁,再來兩張餅。”

  胤禩一下子活了,跟顆小炮彈一樣衝出去。“五叔,大早上你就吃辣,還養不養生了?”小孩子嫩生生的聲音裏是不容置疑的名醫權威,“老趙,不許給五叔吃辣。讓他吃小米粥和白煮雞。”

  “小祖宗,五叔大清早在乾清門接你。這要按往常,我都吃午膳了,還不許吃辣?”

  “不許吃。”

  “你還講不講道理了?”

  “不講。就是不許吃。”

  ……

  懷恩堂因為叔侄兩個鬥嘴,一時間充滿了快樂的氛圍。

  至於鬥嘴的結果,自然是小八爺憑著主場優勢獲得了毫無爭議的勝利。當然,這也跟常寧萬事不管的性子有關。這些太監都精明著呢,知道常寧不是真生氣,也不會真報複。哪怕是大家都稱讚的老實人老趙,這時候也知道聽誰的靠譜。

  總有人是病好後回不去宮裏的。老趙年紀大了,禦膳房嫌他手抖了。高無憂是因為紫癜反複發作,原本的職位不等人,早就換了其他人。

  還有一個小杯子。

  “小杯子公公,怎麽你還沒有回宮啊?”八阿哥直白的問話戳中了小杯子的痛處,他一下子顯得更加可憐了,眼睛裏都蓄了水。胤禩被嚇了一跳:“這是怎麽了?有什麽困難你說?”

  幫小杯子開口的是高無憂。“往宮裏遞了幾次消息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打聽到,說翊坤宮多了兩個養貓的小太監。九阿哥養的貓。”他頓了頓,“總之,翊坤宮滿員了。”

  胤禩仰頭去看周平順:“這種情況,慣例是怎麽辦?”

  周公公剛張開嘴,就被恭親王搶了話:“慣例讓內務府分配唄。但他在宜妃宮裏做過事,其他妃嬪不敢要的,去了也沒趣。剩下的,要不王府,要不行宮。”

  小杯子突然跪下了,“咚咚”磕了兩個頭。“奴才求八爺,留奴才在這兒吧。奴才怕跟錯主子,像裏頭那位那樣。”他說的是被打得皮開肉綻昏迷不醒的那人。

  身材纖瘦的少年,伏在地上的樣子就像一隻冬天雪地裏迷路的羊。

  常寧擱下筷子,拍大腿笑道:“這才是有成算呢。八阿哥現在還小,身邊太監少,你從現在開始服侍,以後開府招人的時候,你就是老人了,沒準能混個總管當。”

  小杯子聞言抖得更厲害了,好半天,他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說:“前程也有想過,但主要是怕死。”

  王爺收了笑,好像剛才被小侄子強逼著吃清湯寡水的人不是他。“怕死的奴才,你能有什麽用呢?拿刀抵著脖子,還不是把主子賣了?”

  “欸欸。”胤禩小手去拍五叔,要求人不怕死,這也太難了吧。他自己都是怕死的。

  小杯子卻是又“咚咚”磕起頭來,大約是怕胤禩不要他,說話說得特別急:“奴才怕死,不知道被刀抵著會不會出賣主子。但奴才一定不會因為人情或錢財出賣主子,即便是舊主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會出賣八爺。奴才沒有親人,無牽無掛,一查便知,八爺隻管放心用我。”

  “成!”常寧拍了桌子,“這個奴才可以用。”